第1章(1 / 3)

語錄

天泉證道紀

陽明夫子之學,以良知為宗,每與門人論學,提四句為教法:“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學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

緒山錢子謂:“此是師門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

先生謂:“夫子立教隨時,謂之權法,未可執定。體用顯微,隻是一機;心意知物,隻是一事。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蓋無心之心則藏密,無意之意則應圓,無知之知則體寂,無物之物則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應,其機自不容已,無善可名。惡固本無,善亦不可得而有也。是謂無善無惡。若有善有惡則意動於物,非自然之流行,著於有矣。自性流行者,動而無動,著於有者,動而動也。意是心之所發,若是有善有惡之意,則知與物一齊皆有,心亦不可謂之無矣。”緒山子謂;“若是,是壞師門教法,非善學也。”

先生謂:“學須自證自悟,比從人腳跟轉。若執著師門權法以為定本,未免滯於言詮,亦非善學也。”

時,夫子將有兩廣之行,錢子謂曰:“吾二人所見不同,何以同人?盍相與就正夫子?”

晚坐天泉橋上,因各以所見請質。

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問。吾教法原有此兩種:四無之說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說為中根一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無善無惡心體,便從無處立根基,意與知物,皆從無生,一了百當,即本體便是工夫,易簡直截,更無剩欠,頓悟之學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嚐悟得本體,未免在有善有惡上立根基,心與知物,皆從有生,須用為善去惡工夫隨處對治,使之漸漸入悟,從有以歸於無,複還本體,及其成功一也。世間上根人不易得,隻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通此一路。汝中所見,是接上根人教法;德洪所見,是接中根以下人教法。汝中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此是傳心秘藏,顏子明道所不敢言者,今既已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泄時,豈容複秘?然此中不可執著。若執四無之見,不通得眾人之意,隻好接上根人,中根以下人無從接授。若執四有之見,認定意是有善有惡的,隻好接中根以下人,上根人亦無從接授。但吾人凡心未了,雖已得悟,仍當隨時用漸修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聖,所謂上乘兼修中下也。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輕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卻須進此一格,始為玄通。德洪資性沉毅,汝中資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為善學耳。”

自此海內相傳天泉證悟之論,道脈始歸於一雲。

衝元會紀

己酉仲秋,先生偕緒山錢子攜浙徽諸友赴會衝元,合凡百餘人,相與紬繹參互,紀其語於左雲。

先生曰:自先師提出本體工夫,人人皆能談本體說工夫,其實本體工夫須有辨。自聖人分上說,隻此知便是本體,便是工夫,便是致;自學者分上說,須用致知的工夫以複其本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廢其一,非致也。世之議者或以致良知為落空,其亦未之思耳。先師嚐謂人曰:“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工夫。”戒慎恐懼若非本體,於本體上便生障礙;不睹不聞若非工夫,於一切處盡成支離。蓋工夫不離本體,本體即是工夫,非有二也。

今人講學,以神理為極精,開口便說性說命;以日用飲食聲色財貨為極粗,人麵前便不肯出口。不知講解得性命到入微處,一種意見終日盤桓其中,隻是口說,縱令婉轉歸己,亦隻是比擬卜度,與本來性命生機了無相幹,終成俗學。若能於日用貨色上料理經綸,時時以天則應之,超脫得淨,如明珠混泥沙而不汙,乃見定力。極精的是極粗的學問,極粗的是極精的學問。精精粗粗,其機甚微,非真實用工之人,不易辨也。

吾人今日講學,未免說話太多,亦是不得已。隻因吾人許多習聞舊見纏繞,隻得與剖析分疏。譬諸樹木被藤蔓牽纏,若非剪截解脫,本根生意終不條達。但恐吾人又在言語上承接過去,翻滋見解,為病更甚。須知默成而信,孔門惟顏子為善學。吾人既要學顏子,須識病痛,斬除得淨。不然,隻是騰口說,與本根生意原無交涉也。

朋友中有守一念靈明處認為戒懼工夫,才涉語言應接,所守工夫便覺散緩。此是分了內外。一念靈明無內外、無方所,戒慎恐懼亦無內外、無方所。識得本體原是變動不居,不可以為典要,雖終日變化雲為,莫非本體之周流,自無此病矣。

吾人學問,自己從入處,便是感動人樣子。從言語入者,感動人處至言語而止;從意想入者,感動人處至意想而止;從解悟入者,感動人處至解悟而止。若能離此數者,默默從生機而入,感動人處方是日新。以機觸機,默相授受,方無止法。此顏子所以如愚而未見其止也。

吾人今日講學,先要一切世情淡得下,此是吾人立定腳跟第一義。《中庸》結末開口說個淡字,正是對病藥方。淡原是心之本體,有何可厭?惟心體上淡得下,便無許多濃釅勞攘,便自明白,便能知幾,可與入德,直入至無喜無怒、無聲無息。隻是淡到極處,立心為己,便是達天德根基。若起頭清脫不出,到底夾帶包藏,隻在世情上揀得一件好題目做,與孔門黯然日章家法,奚翅千裏!

與梅純甫問答

純甫梅子問狂狷之辨。

先生曰:“古今人品之不同如九牛毛,孔子不得中行而思及於狂,又思及於狷。若鄉願則惡絕之,甚則以為德之賊。何啻九牛毛而已乎!狂者之意,隻是要做聖人,其行有不掩雖是受病處,然其心事光明超脫,不作些子蓋藏回護,亦便是得力處。如能克念,時時嚴密得來,即為中行矣。狷者雖能謹守,未辦得必為聖人之誌,以其知恥不苟,可使激發開展以入於道,故聖人思之。若夫鄉願,不狂不狷,初間亦是要學聖人,隻管學成殼套:居之行之,象了聖人忠信廉潔;同流合汙、不與世間立異,象了聖人混俗包荒。聖人則善者好之,不善者惡之,尚有可非可刺。鄉願之善,既足以媚君子,好合同處,又足以媚小人。比之聖人,更覺完全,無破綻。譬如紫色之奪朱,鄭聲之亂雅,更覺光彩豔麗。苟非心靈開霽、天聰明之盡者,無以發其神奸之所由伏也。夫聖人所以為聖,精神命脈全體內用,不求知於人,故常常自見己過,不自滿假,日進於無疆。鄉願惟以媚世為心,全體精神盡從外麵照管,故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學術邪正路頭,分決在此。自聖學不明,世鮮中行,不狂不狷之習淪浹人之心髓。吾人學聖人者,不從精神命脈尋討根究,隻管學取皮毛支節,趨避形跡,免於非刺以求媚於世,方且傲然自以為是,陷於鄉願之似而不知,其亦可哀也已。所幸吾人學取聖人殼套尚有未全,未至做成真鄉願,猶有可救可變之機。苟能自反,一念知恥即可以入於狷,一念知克即可以入於狂,一念隨時即可以入於中行。入者出之,出者奴之,勢使然也。顧乃不知抉擇而安於其所惡者,不安於其所思者,亦獨何心哉?”

聞講書院會語

嘉靖甲寅春,先生赴江右之約,秋入武夷,曆鵝湖,返棹廣信,郡中有聞講書院之會,吉陽何子請先生往蒞之。會約首揭陽明夫子《立誌說》、“拔本塞源”一體論以示學的,每會輪一人講《四書》一篇以為參互體究之資。時,講《孟子》“道在邇而求諸遠”一章。講畢,諸生起問曰:“遠邇難易之旨究竟何如?諸生將緣此以精所學,期實體諸身心,非徒誦說而已也。”

先生曰:“講義中雲‘性外無道,道外無事’,兩言大略得之。其遠邇難易之說,尚為舉業舊見所纏,更須商量耳。夫道與事皆原於性,良知良能、不學不慮,天之性也。故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取諸在我,不假外求,性外無學,性外無治。平天下者徵諸此而已。但聖學不明,聖人多務好奇慕外,反忽近而求諸遠,忽易而求諸難,不從真性上照察理會,終日經營於身心之外,貪多務博,談王說伯,擬古酌今,與凡天地之所以高深、鬼神之所以幽顯無不欲窮搜而極探之,以為所學在是矣。夫遠近難易,何莫非道?何莫非性命之所該?然道有本末,事有終始,為之須有次第。未有本固而末不茂者,未有始得而終不貫者。故曰:‘君子之道,行遠必自邇;天下之事,圖難於其易。’”

吉陽子曰:“今日之學,隻須兩言決之:凡求之身心之內即是近、即是易,凡求之身心之外即是遠、即是難。”

先生曰:“先師提出良知兩字本諸一念之微,徵諸愛敬而達諸天下,乃千古經綸之靈樞。諸君果信得良知及時,隻從一念上理會照察,安本末之分,循始終之則,則從心悟入、從身發明,更不從前種種向外尋求。”篤其近而遠自舉,守其易而難自乘。王伯之略、古今之宜、天地鬼神之皆舉之矣。天樞之運不息而未嚐離垣,靈樞之運亦不息而未嚐離位,此究竟之義也。諸生請問“立誌”、“一體”之說。

先生曰:“此亦無二義。良知時時做得主宰便是誌,所謂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舍此更無立誌之法。靈氣時時貫徹周流便是仁,所謂屙癢疾痛、感觸神應,舍此更無求仁之方。昔者象山晦庵鵝湖之會,以知親知愛發明千聖傳心之法,‘涓流拳石’即所謂近且易,‘滄溟泰華’即所謂遠且難。真偽之幾,辨諸一念,無假於外也。鵝湖之會在辨真偽,今日之會在辨內外,內外辨則真偽之幾決矣。”

維揚晤語

荊川唐子開府維揚,邀先生往會。時已有病,遇春汛,日坐治堂命將譴師,為防海之計。一日退食,笑謂先生曰:“公看我與老師之學有相契否?”

先生曰:“子之力量固自不同,若說良知,還未致得在。”

荊川曰:“我平生佩服陽明之教,滿口所說,滿紙所寫,那些不是良知?公豈欺我耶!”

先生笑曰:“難道不是良知,隻未致得真良知,未免攙和。”

荊川憤然不服雲:“試舉看?”

先生曰:“適在堂譴將時,諸將校有所稟呈,辭意未盡,即與攔截,發揮自己方略,令其依從,此是攙入意見,心便不虛,非真良知也。將官將地方事體,請問某處該如何設備、某事卻如何追攝,便引證古人做過勾當,某處如此處、某事如此處,自家一點圓明反覺凝滯,此是攙入典要,機便不神,非真良知也。及至議論未合,定著眼睛,沉思一回,又與說起,此等處認作沉幾研慮,不知此已攙入擬議安排,非真良知也。有時奮棹鼓激、厲聲抗言,若無所容,自以為威嚴不可犯,不知此是攙入氣魄,非真良知也。有時發人隱過,有時揚人隱行,有時行不測之賞、加非法之罰,自以為得好惡之正,不知自己靈根已為搖動,不免有所作,非真良知也。他如製木城、造銅麵、畜獵犬,不論勢之所便、地之所宜,一一令其如法措置,此是攙入格套,非真良知也。嚐曰:我一一經營,已得勝算,猛將如雲,不如著一病都堂在陣,此是攙入能所,非真良知也。若是真致良知,隻宜虛心應物,使人人各得盡其情,能剛能柔,觸機而應,迎刃而解,更無些子攙入。譬之明鏡當台,妍媸自辨,方是經綸手段,才有些子才智伎倆與之相形,自己光明反為所蔽。口中說得十分明白,紙上寫得十分詳盡,隻成播弄精魂,非真實受用也。”

荊川憮然曰:“吾過矣!友道以直諒為益,非虛言也。”

複陽堂會語

或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文’,何謂也?”

先生曰:“文者道之顯:言語威儀、典詞藝術,一切可循之業皆所謂文也。仁者與物同體,炯然油然、生生不已之機,所謂仁也。孔門之學,惟務求仁,辨誌、敬業、親師、取友,無非保合充養,以複其生生之機。言語所以立誠,威儀所以定命,稽訓所以畜德,遊藝所以博趣――無往而非學,則亦無往而非道也。會友以文而不本於輔仁,則亦徒會而已,君子弗貴也。”

或曰:“仁道,夫子所罕言。學貴有漸,水進木升,始無淩節之患。其在今日,莫先於開發恥心,有恥始能懲往事而興善端,所謂‘知恥近乎勇’。力行以求之,近仁之方也。”

先生曰:“然哉,恥之於人大矣!有所不為、不欲者,良知也;無為無欲者,致知也。是能充其羞惡之心而義不可勝用。故曰:‘如此而已矣’。知此則人心可正,風俗可變,而治化可成,今日之會始不為虛。會友輔仁之要,莫切於此,辨誌敬業,取諸此而已。此尤吾人對病之藥也。”

三山麗澤錄上

遵岩王子曰:“仲尼終歲周流,隨地講習,上則見其邦君,中則交其公卿大夫,下則進(原字如此,通‘近’――標點者注)其凡民,如丈人漁父之屬,皆有意焉。故光輝所及,在鄉滿鄉,在國滿國。先生之出遊,亦似之。”先生曰:“鳥獸不可與同群,非斯人而誰與!此原是孔門家法。吾人不論出處潛見,取友求益原是吾人分內事。予豈敢望古人之光輝,傲然以教人傳道為是?取友求益,竊有誌焉。若夫人之信否與此學之明與不明,則存乎所遇,非人所能強也。至於閉門逾垣,踽踽然潔身獨行,自以為高,則又非予之初心。”

遵岩子曰:“學不厭、誨不倦,教學相長也。”先生曰:“然。吾人之學,原與物同體。誨人倦時即學有厭處,成己即所以成物,隻是一事,非但相長而已也。孔子有雲:‘默而識之’,此是千古學脈,虞廷謂之道心之微。學而非默則涉於聲臭,誨人非默則墮於言詮。故曰‘何有於我哉’,非自慊之辭,乃真語也。若於此悟得及,始可與語聖學。”

遵岩子曰:“千古聖賢之學隻一知字盡之,《大學》誠正修身以齊家治國平天下,隻在致知。《中庸》誠身以悅親信友、獲上治民,隻在明善即致知也。雙江雲格物無功夫,吾有取焉。”先生曰:“此正毫厘之辨。若謂格物有功夫,何以曰盡於致知?若謂格物無功夫,何以曰在於格物?物是天下國家之實事,由良知感應而始有。致知在格物,猶雲欲致良知,在天下國家實事上致之雲爾。知外無物,物外無知。如離了悅親、信友、獲上、治民,更無明善用力處。亦非外了明善,另有獲上、治民、悅親、信友之功也。以意逆之,可不言而喻矣!”

先生謂遵岩子曰:“正心,先天之學也;誠意,後天之學也。”遵岩子曰:“必以先天後天分心與意者,何也?”先生曰:“吾人一切世情嗜欲,皆從意生。心本至善,動於意始有不善。若能在先天心體上立根,則意所動自無不善,一切世情嗜欲自無所容,致知功夫自然易簡省力,所謂後天而奉天時也。若在後天動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雜,才落牽纏便費斬截,致知工夫轉覺繁難,欲複先天心體便有許多費力處。顏子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便是先天易簡之學。原憲克伐怨欲不行,便是後天繁難之學。不可不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