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受旨抵庵,與師居,事禮無二。恭心克一,嚴祗之忱,日新時茂。日則共師談訣於鬆陰竹覆之下,夜則參玄於冥思默想之間,見本來麵目之真容,破三昧七盜之妄像。萬丈潭中,跳出雙睛五虎,一坑火內,長起九吊金蓮。圓珠盤上走,六劍匣間開。混混沌沌,露現胚胎。萌孽煩煩擾擾,澄澈濁浪渾波。不有而不不有,不空而不不空,果是作為成幻象,信然光朗乃真機。傀儡場前,枉自牽絲拽線,陶冶手裏,空勞鑄鐵熔銅。有跡之真都是假,無形之假總成真。到此處,猛火爐中飛片雪,沸湯釜裏下毫冰。舍屋時空,幾度出遊於六合,牆垣枉立,數番觔鬥上三台。存即神,念即化,不俟搜求,無勞摩揣。
師知予行到功滿,一日,呼謂之曰:“無者,本來已見。有者,本來當知。從故道而複歸故鄉去來。子向於蒲陰村遇吾之師,曾為逸童立誓。今彼墮於凶道,子當授以訣法,度其歸山,速便回庵,莫為塵累,迷此前途。”當日即以拂塵、盂瓢授予。予領之拜別,乘清風直往活水村來,乃化作一乞食道者,往來於途。
尋訪竟日,父母已歿。惟劉氏守節為尼,家宅易為道院,正同一二老尼,誦經於大士前。予徑入,尼叱之曰:“此乃女庵,清淨戒院。何方道者乃男子,安可則進?”予稽首受罪,上扣道眾:“貧道遠方山野,不知禮法,冒犯仙庵。但同為出家人,僧來看佛麵。貧道外無遮體之衣,內乏充腸之食,兼以知識又少,人生路生,特求仙庵駐足,抄化衣食。旬日之間得遇善信達長,自當酬謝還山。伏望開普濟之門,弘度人之德,不以山野推阻。足感仙慈。”那首座看予一看,喝知事:“取齋米一升,打發那道人去,別處寺觀安身。我這裏雖是個庵兒,卻是人家私宅,且又盡是女流,安你男子,不為穩便。”予不受齋米,向首座打個問訊:“老師,老師,我貧道特來仙庵。若不容留駐足,我要些齋糧,那個替我煮吃?隻舍我一位年少的師兄,與我做個伴兒,我便去了。若不肯舍,我隻住在這裏,千年不出門。”那首座聽說,紅了麵皮,發起大怒,罵雲:“這野道人好生無禮!我這裏是佛家弟子,清淨法門,敢在此胡言亂語!又不是失心的顛漢,出此狂言,如不即行,當以法理。”
予笑雲:“好尼姑,好尼姑,你說出家清淨,那裏見得清淨?南也不曾無,怎做得佛?你聽我道著:
那阿彌陀,不是個小可的訣。造端的功夫,全要把無名滅。一點操持,心堅似鐵;一點男女,心溫不熱。把人世上的喜怒哀樂都收滅,把塵寰中的身衣口食都乏絕。又那有是非強弱相跋陟,便任他刀鋒油鑊相侵也。我的慧眼禪心自不動也,這方是成佛超升的上乘訣。”
那首座聽予唱罷,俯首片時,步下座來,望予便拜,雲:“小尼肉眼不識高明,望垂指教。”予曰:“女師自何年出家?今經幾載?”尼曰:“尼本士人之妻,為夫求名不回,公姑去世,父母不存,孤身守節。因同合誌一二,在家修行,已經數載。”予曰:“女師可從吾出家麼?”尼曰:“安有女從男子遊?其跡似吝矣。尼心似石,望仙客勿以為戲,指示禪理。若必慳誨,即此請退,莫生疑義,亂我清規。”予曰:“女師,自古以來,那個成得佛去?世上女流,有福的隻說嫁個丈夫,或高車駟馬,衣紫腰金,居香閨繡閣之中,朝歡暮樂,金章紫誥,做夫人,享榮貴;或堆金積玉,穿珍帶寶,百味奇饈,早元辰,夜元夕,稱院君,呼媽媽。這般何等不快活?反不尋佳配,耽誤青年,食的黃齏淡飯,穿的粗衲破衣。寂寞空門,怕聽瀟瀟風雨;淒涼冷閣,愁聞滴滴更壺。春光嬌媚,熱淚看折釵鬥草,暑炎天氣,心鑽聽歌唱涼亭。秋風颯颯恨征鴻,冬雪飄飄悲被鐵。受了這般苦楚,到老來又沒個兒女送終。千萬個出家,不曾有一個做佛。你肯還俗,我不出家,如何?如何?”
那尼姑聽了一遍,大怒生嗔,喝知事行者出門外,把庵門關上。予思言語惱了他,怎得他超凡脫殼?不免一化,徑入經堂,用拂塵一揮,香煙氣繞,天花亂墜。知事急報與尼姑:“那道人已關出門外,卻又在經堂中把麈一拂,香飛花墜。”尼驚異,出見雲:“仙兄莫使神通以亂弟子,弟子有死無二,更無別念。望仙兄他處駐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