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南京富商任端兆叼著一支雪茄,仰靠在楠木雕花椅上,靜靜地望著窗外入神。外麵,細雨蒙蒙,到處都是逃難人的身影,他們攜著包袱,拖著兒女,腳步淩亂的往前奔跑著。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驚慌、恐懼之色;街道兩旁往日經營繁華的店鋪,此時關門閉戶,招牌歪斜,顯得一片零落肅殺之景象;在細雨中,漫天飛舞著抗日宣傳單;插著狗皮膏藥旗的日本軍用邊三輪在馬路上橫衝直撞,混亂極了。
看到這裏,任端兆那兩道烏黑的眉毛緊鎖起來。膝蓋上,放著一份《南京晚報》,報紙的頭版大字刊登了一條醒目的新聞:“日軍大舉侵華攻平津,國共合作呼籲齊抗戰”,七月七日,日軍引發盧溝事件,發動蓄意已久的侵華戰爭。七月中旬,國共兩黨達成協議:將在西安的中國工農紅軍主力改編為八路軍,南方八省的紅軍遊擊隊改編為新四軍,和國民黨共同抗戰……下麵是日軍進攻的詳情地圖畫麵:根據箭頭顯示:日軍已經攻陷北平,即日兵分三路侵略河北、上海、南京等地。
“吱呀”一聲,老仆人於全從外麵推門進來,手上攥著幾張發往香港的船票。
於全輕輕地彈去身上的雨珠,走到任端兆麵前說:“老爺,船票買好了。”
任端兆點了點頭,拿下嘴裏的雪茄,開口問於全:“少爺怎麼還沒回來?”
於全想了想,猜測說:“少爺可能是碰到了什麼案子要處理,或者是警察局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吧。”
任端兆搖了搖頭,氣憤地說:“日軍馬上要攻打上海,接下來就會打開南京來,他居然還有心思去警察局,是不是不要命了?”
於全沒敢說什麼,放下火車票,悄悄走開了。
“噔噔”清脆的高跟鞋聲從樓梯上響起,一個身材苗條的年輕女人走了下來。那個女人三十多歲,身上穿著一件大紅米花旗袍,走路如風擺柳。她一扭一扭的走到任端兆麵前,輕扭柳腰,坐到了他的膝蓋上。任端兆的目光從外麵轉到了她的臉上,眼神裏對這個女人充滿的愛憐之色。
她是任端兆的第三房姨太何錦秀,因為人長得溫柔別致,深得任端兆的喜愛。何錦秀纖細的小手輕輕地撫摸著任端兆頭上的烏發,嗲聲嗲氣地說:“老爺,你別關心國事戰事了,關心一下自己的身體吧!瞧,頭發又白了好多。”
任端兆聽到這話,下意識地用手撫了撫自己的頭發,十分感慨道:“真是歲月不饒人哪!想不認老也不行。”
“老爺,你才剛滿五十,不老。”樓梯口傳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跟著,任端兆的大太太汪月華走了過來。任端兆迎上大太太的目光,微笑著說:“怎麼不老?頭發都白了。”
這時,膝蓋上的何錦秀插話說:“是呀,老爺日理萬務,臉上都有魚尾紋了,說不老那是假話。”
大太太見三姨太跟自己唱反調,感到很不高興,幾步上前將那女人扯下來說:“你自重點,呆會兒兒子處祥回來撞見,像話麼?”
何錦秀用手帕掩著嘴巴嘻嘻一笑,轉過頭對任端兆說:“看到沒,大姐姐吃醋了。”
任端兆卻並不袒護三姨太,拿起膝蓋上的報紙說:“你上樓去,我想靜一下。”
“好吧。”何錦秀不太高興地衝大太太哼了一聲,扭著屁股走了。
大太太吃了個回馬槍,心中很是不樂,一把奪過任端兆手上的報紙,氣呼呼地說:“老爺,那妮子未免欺人太甚,不管怎麼說我也是你的正房。雖然跟你同房二十幾年,沒帶來一兒半女,但這麼多年來也幸虧有我在你身邊服侍。正所謂沒功勞也有苦勞,她算什麼,隻來了十個年頭就想當家了,不就是靠那張臉嗎?有什麼了不起?”
任端兆拿回那份報紙,極不耐煩地說:“有什麼好說的?二太太讓我整天冷落在房,她怎麼沒有一句怨言?”
大太太撅著嘴反駁道:“她怎麼會有怨言?雖然屈居第二,但為任家繼了香煙,在老爺和大家的眼裏,她的地位比我還高。我呢,來了二十多年,現在人老珠黃,一沒相貌,二沒三姨太風騷,老爺當然不會在乎我了。”說完,眼角溢出了一行老淚。
任端兆很無奈地看了這位大太太一眼,盡管已經五十出頭,可朱唇粉臉,打扮得極其年輕,濃妝豔抹卻又掩蓋不住臉上彰顯蒼老的紋路。“老了,我們真的都老了……”他忍不住感歎著。
大太太快意地泄憤了一番,原以為會搏得垂愛。不料他沒半點反應,便裝可憐地捂著臉哭泣:“老爺,你太冷酷了,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嘛?”
任端兆早已心情煩亂,氣憤地站起來責斥道:“都年紀一大把了,還和三姨太爭風吃醋。你要是認為我不憐惜你,可以回東北老家去。”
大太太見老爺發怒了,連忙把鼻子一擤,說:“我東北老家的人都被日本人打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叫我回去,回哪去?”說完,噔噔噔,乖乖地幾步跑回房間去了。
夜晚,房間裏燈光通明。
任端兆的第二房姨太太江翠如病臥高床,目光呆滯,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江翠如曾一度受寵,又一度受到冷落。她年輕時貌美如花,父親是個小商販,因欠任端兆的錢,為抵償債務,於是忍痛割愛,將女兒嫁給了任端兆。
剛進門那段時間,任端兆對她寵愛有加。不久,她懷上了任家骨肉,在任家的地位更加達到了舉足輕重的地步。幾個月後,她生下了一個兒子,原本以為會更加得到任端兆的疼愛,不料,花心的任端兆又看上了後來的三姨太。就這樣,江翠如和大太太的地位慢慢變低了。最近,江翠如患上重病,久治不愈,隻能整天躺在床上休養。
伶俐的女傭端進來一碗發黃的藥水,坐在床沿邊,用勺子舀著送進江翠如的嘴裏。由於太苦,她每吞一口就會皺一下眉頭。
不知何時,任端兆悄然走的到了床前。他握著二太太那雙幹瘦如柴的手,哀傷地說:“翠如,你的病什麼時候才能好啊?日本人快要打進來了,我們再不走,就會卷入戰亂之中。你快點好吧!和我們一起去香港過好日子。”
然而,不管任端兆說什麼,二太太始終沒有絲毫的反應。事實上,她患的是腦血管破裂,多日前就無法跟正常人一樣行動和說話了。
任端兆呆坐了會兒,突然仰天長歎:“唉!老天真不公平,想我我任端兆叱吒商場二十多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有一樣不順心?偏偏到了晚年,國難當頭,愛妻患病,內室爭風,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喟然長歎,忽然他兒子任處祥拿著一套嶄新的軍裝走了進來。
任處祥供職於南京警察局,職位為偵緝處副處長。年紀輕輕,也算是後生可畏了。他首先探望了一下母親,接著回頭叫了一聲爸爸。
任端兆關心地說:“外麵下著雨,沒淋著吧?”
任處祥拍了拍身上的警服,說:“還好,沒淋濕。”
任端兆瞄了一眼他胳膊窩下的軍裝,頓時吃驚地問:“那是什麼?是軍服?”
“是的。”任處祥抖開軍裝,袖子上露出了“國民軍”的臂章。
任端兆差點沒氣得閉過氣去,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怒火,壓低聲音問道:“這套軍服從哪來的?”
任處祥從容地說:“我參加了抗日軍隊,明日中午,就和軍隊起程去上海,準備迎接戰鬥。”
“什麼?”任端兆聽到這個消息,臉刷地一下子白了,語氣也加重了幾分:“你再說一遍!”
任處祥聽出爸爸不高興,馬上低下頭去,像個受訓的士兵一樣,站在那裏不吭聲了。
“叭!”一巴掌落在了任處祥的臉上。
“任處祥,我告訴你,我任家是九代單傳,你要去抗日,去獻身可以,先留個孫子給我,也算是報答我二十幾年來對你的養育之恩。你若是忘恩負義,甩下老父病母獨自去抗日,就休怪我對你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