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母親身邊,母親看到自己一向不喜歡的小女兒,竟給她這麼多錢,也無話可說了。二女兒很嫉妒自己的妹妹,她也打算到森林裏去尋找金幣,於是,母親為她預備了一大塊蛋糕和麵包。二女兒帶著這些食物到森林裏去了。她和妹妹的經曆一模一樣,在天快黑時,她來到了約瑟夫的小茅屋,約瑟夫同樣熱情地收留了她,晚飯同樣是幾塊樹根。
當二女兒把晚飯做好之後,約瑟夫對小姑娘說:“好心的小姑娘啊,爺爺餓壞了,你能不能把糊糊分給爺爺吃一點呢?”二女兒聽了,覺得老爺爺收留了自己,自己應該懂得回報才對,於是,她對約瑟夫說:“老爺爺,你就過來和我一塊吃吧!糊糊還多著呢!”
晚飯終於吃完了,約瑟夫對孩子說:“小姑娘啊,到了該休息的時候了,我屋裏隻有一張床,你睡床上,我睡地下。”二女兒說:“不用了爺爺,這張床大得很,咱倆一塊睡吧!”
約瑟夫也不與小姑娘爭辯,他硬是讓小姑娘睡在自己床上,而自己則躺在了地上的草堆中。
當二女兒睡醒時,天已經亮了,她四處找約瑟夫都沒有發現他的蹤影。最後,她在茅屋的門背後,發現有一個小口袋,小口袋大概隻有手掌般大小,裏麵裝滿了金幣,二女兒拿到的錢根本沒小女兒拿到的錢多,她趕緊跑回家,把錢交到母親手中。母親很高興,但是她不知道,二女兒自己偷偷藏了幾個。
那個刁鑽狠毒的大女兒也想到森林中碰碰運氣,她拿著母親為她準備的美味食物,來到森林中。她的情況和她的兩個妹妹完全相同,在森林深處,她找了約瑟夫點著燈火的小茅屋,約瑟夫也給了她幾塊樹根做為晚飯。當她把晚飯做好以後,約瑟夫求她分一點糊糊給自己的吃。“小姑娘啊,我實在是餓壞了,你能不能分一點糊糊給我吃?”
刁鑽的大女兒卻對有恩於自己的約瑟夫說:“你先坐在一邊等著,等我吃飽了,剩下的全都給你吃。”可是貪婪的她幾乎把所有的糊糊都吃光了。最後約瑟夫不得不去刮鍋底,才勉勉強強得到一點點糊糊。即使這樣,好心的老人仍然把自己的床鋪讓給小姑娘去睡,而自己要睡草堆,大女兒一句謙讓的話都沒說,倒頭便睡在床上。約瑟夫隻能在草堆裏過夜。
大女兒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她看不見了約瑟夫。事實上,她對約瑟夫的去向一點都不關心,關心的隻是那袋錢。她隻覺得門後好像有什麼東西放在那兒,當她彎下腰想看個清楚時,她的鼻子不小心碰到了那玩意。她感覺那東西和自己的鼻子長到了一起,她趕緊用手一摸,嚇了一大跳,她發覺在自己的鼻頭邊又生出一個鼻子來。她放聲大哭起來。她實在嚇壞了,現在該怎麼辦?她慌了,跑出屋去,大喊大叫,可是她的第二隻鼻子還在不停地向外生長著。
大女兒在森林中發瘋似地奔跑著,就在森林中的小路上,她碰到了約瑟夫。她哭喊著連忙跪倒在約瑟夫的麵前,請求約瑟夫把她多餘的第二隻鼻子給除掉。約瑟夫畢竟是個仁慈的老頭,他幫了女孩,並且最後送了她兩個錢幣。大女兒拿著約瑟夫送她的兩個錢幣,回到家中,她那可惡的母親正站在門口,等她帶回好多錢呢!當母親看到大女兒時,連忙問她:“我的乖女兒啊,你的錢袋拿到沒有啊?”大女兒哄騙自己的母親說:“媽媽,我在回家的路上,我把錢袋弄丟了。”她那個貪婪的母親聽到這話驚呼道:“你居然把錢袋都弄丟了,我們必須馬上把它找回來。”說完,她拉起女兒的手就走,她們飛快地奔入森林。可是在茅屋裏,她們什麼都沒發現。兩人隻好灰溜溜地往回走,在回家的路途中,她們碰到好多好多蜥蜴和毒蛇,她們根本就無法躲避。後來毒蛇把大女兒咬死了,而她那可惡的母親,被毒蛇咬傷了腿,這也算是對她教子無方的一種懲罰吧!
快樂的仆人
在過去有一個富翁雇了一個仆人,這個仆人非常勤快,而富翁卻是個壞心眼的家夥。仆人每天起早貪黑地工作,富翁家中那些又髒又累沒人願意幹的活,全推給他一個人,而這個仆人也同樣地任勞任怨,決不推辭。人們從沒見他發過牢騷,他似乎對一切都滿意,看到任何東西都高興。他快快樂樂的,似乎從來都沒遇到不開心的事。這樣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吝嗇的主人依然一分錢都沒給他。這個壞家夥心裏盤算著:“這倒是很好的辦法,我既能省錢,還能讓他多幹活,隻要他不離開我,他就隻能老老實實地幹活,我是不會給他錢的。”這個勤勞的仆人也沒有說話,他還是像原來那樣幹著活。很快就到了年底,他依然沒有聽到雇主發錢的消息。他忍受著,一如既往地勤勞地工作著。
一直到第三年結束的時候,那個吝嗇鬼富翁仍然沒有打算給錢的意思。他把手伸到口袋裏摸索了半天,一個子都沒掏出來,可是勤勞的仆人再也忍不住了,他問主人:“我在您這裏少說也幹了三年活,你還是把該給我的酬勞趕緊給我,我也不想在你這兒待下去了,我需要到外邊的世界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了。”吝嗇鬼聽仆人這麼一說,恨得咬牙切齒,他終於聽到這句他不願聽到的話。可是他又不能不給仆人錢。於是他說:“不管怎麼說,你還是一個比較勤快的人,我會如數給你工錢的。”說完他把手伸進口袋胡亂摸了一遍,最後找出三個銅錢交給仆人,說:“這三枚銅錢可以說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你拿著它們吧,還沒有哪個主人像我這樣慷慨呢!”這位善良而且勤勞的仆人似乎對錢不太敏感,他以為自己真的擁有了一大筆錢。於是他想:“嗬,這回我可有錢了,我的口袋不再空空的了。我不用再累死累活地幹活了。”就這樣,他唱著歌,快快樂樂地離開了富翁,上坡下坡盡情地歌唱。
他走啊走啊,當他經過一片茂密的灌木林時,碰到了一個小矮人。小矮人主動上去和仆人打招呼:“我說快樂的年輕人,你現在要到哪裏去?我看你好像一點痛苦煩惱的事都沒有,是這麼一回事嗎?”
仆人樂嗬嗬地說:“我為什麼要憂傷。我從來就沒遇到過令我傷心的事。”說完他還拍拍口袋自豪地說:“我口袋裏裝滿了錢,這可是我三年苦幹得來的血汗錢啊!”
小矮人看著他心滿意足的樣子說:“你好像發了大財似的,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錢。”
快樂的仆人說:“我一共有三個銅錢。”矮人聽了直想笑,不過他還是忍住了。他說:“年輕人啊,我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有一次幹活把我弄成了殘廢,我現在實在沒辦法幹活了,你現在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掙起錢來也是很容易的,你就把你那三枚錢給我吧,我會感激不盡的!”
勤勞的仆人聽到小矮人這樣說,他本來就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便對小矮人動了惻隱之心,他很爽快地把那三枚銅錢交給了小矮人。他說:“這三枚錢全部都給你,我不會因此而損失什麼!”
小矮人十分感動,他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好人,我是山林中的神仙,我剛才不過是想試探試探你罷了,你現在可以向我提出三項要求,我都可以幫你辦到。”
仆人驚叫起來:“原來你是神仙啊!你就是那個會吹魔笛、神通廣大的神仙吧?好吧,我提出三項要求,第一,我想得到一支鳥槍,這隻槍必須能打中我想要打中的一切東西;第二,我想得到一把小提琴,當我拉動它的時候,所有聽到琴聲的人都要跳起舞來;第三,假如我向某個人請求辦事的話,他永遠都不會拒絕我。”
小矮人笑笑說:“你的這些願望一定都能實現。”說完他伸手到灌木叢中,拿出了小提琴和鳥槍,交給仆人,如同剛剛定做好的一樣。當他走的時候,他留下一句話:“凡是你向任何人提出要求,他們都不會拒絕的。”
仆人聽了心裏非常高興,他自言自語道:“我現在還有什麼可要求的呢?”他高高興興地走了。
他走啊走啊,碰見一個留著長胡須的猶太人站在那裏聽樹頂的一隻鳥兒歌唱。這個討厭的猶太老頭啞著嗓子喊道:“真了不起啊!如此弱小的東西竟然發出這麼大的聲音,我一定要占有它,我要把它捉下來關在籠子裏。”
勤勞的仆人看著有趣,就舉槍射擊,嘴裏說:“我可以幫你實現願望。”實際上他是想捉弄一個這個貪婪的猶太人。那隻鳥兒應聲落下,落到繁密的荊棘叢中去了。
“滾過去,壞家夥,你現在可以擁有這隻鳥了!”他對猶太人說。那個貪婪的猶太人連滾帶爬地鑽入荊棘叢去拿那隻鳥去了。仆人看到他那副貪婪的醜樣子,就又想捉弄他一下子。他拿出小提琴,拉起了歌曲。旋律一響起來,猶太人就像著了魔似地跳起了舞蹈,他提起雙腿向上跳著。仆人拉弦的速度越來越快。這個猶太人也跳得越來越快,荊棘劃破了他的外套,揪下了他的胡須,刺傷了他的皮膚,可是他就是無法停下來。他哎喲哎喲地叫著:“我說先生啊,你別再拉了,我實在是受不了這個琴聲了,我都要累死了。”
但是仆人想繼續捉弄這個可惡的猶太人,他說:“你這貪婪成性的家夥,難道你壓榨別人的血漢錢還不夠多嗎,現在也讓你嚐嚐苦頭!”於是他越拉越快,這個猶太人也越跳越高。他的衣服被撕得粉碎。猶太人痛得大聲叫喊:“好心的先生啊,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我什麼都會給你,隻要你停止拉弦,我會送你滿滿的一袋金子。”
“難道你真的有這麼大方嗎?你們猶太人可是以小氣而聞名全世界的。”仆人說,“我馬上就停止演奏,不過說句老實話,你的舞跳得的確不錯。”猶太人總算有功夫歇會了。他拿出金袋遞給了仆人,仆人拿著裝滿黃金的錢袋就走了。猶太人咬牙切齒地盯著仆人遠去的背影,沒有吱聲。直到他走遠了,他才跳著腳罵道:“你這個蹩腳的音樂家,卑鄙的酒吧演奏家,走著瞧,我會讓你吃苦頭的,別讓我抓到你,你這個無能的騙子,蠢豬。”他把他想要罵的髒話全都罵了出來,而且還不停地罵,直到他罵累了,最後癱倒在地。
最後他覺得還是不夠解氣,就想盡辦法想整一下這個仆人,最後他決定到法院去控告這個仆人。
在法院裏,猶太人添油加醋地說:“法官先生,我真是冤枉啊,我被一個莫名其妙的混蛋攔在路上,他有一把神奇的小提琴,這家夥一拉小提琴,我就不停地跳舞,跳得我渾身酸痛,我的衣服都被劃得稀巴爛了。最後他訛詐了我的金子,我那可都是純正的金幣啊!大人啊,你一定要為我作主啊!”說完他嚎啕大哭起來。法官說:“難道他是一個佩劍的士兵嗎?”
猶太人說道:“他當然不是什麼士兵,不過有一點很明顯,他是個帶槍的人。對了,這個壞蛋一定是個獵手,他的特征太明顯了,他身背長槍,脖掛小提琴。”
法官聽了猶太人的哭訴後,立刻派手下人去追查這個手拿神奇的小提琴的人,順便從他身上討回那袋金子。仆人被帶到了法庭上。法官一拍桌子問道:“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到這兒嗎?”仆人麵不改色心不跳,他說:“大人啊,我沒做什麼虧心事,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把我抓到這兒來。”
猶太人氣得跳腳大罵:“萬能的上帝啊,這個混蛋在說謊,明明是他拉動小提琴,讓我跳個不停!”法官聽信猶太人的話,他猛拍桌子說:“你這個惡奴,竟敢攔路搶劫,實在可惡,如果不重重地懲罰你,難以服眾!”於是好仆人被判了絞刑。
就這樣,好仆人被押上了刑場,幸災樂禍的猶太人依然覺得怒氣難消,他跟在行刑隊的後邊,叫罵不停。當仆人走上梯子,來到絞架下站著時,他突然轉過身,麵對法官說:“尊敬的法官先生啊,在我臨死之前,我提最後一個要求,這樣我就不會有遺憾了,請你必須答應我的要求啊!”
法官看到仆人馬上就要上西天,就說:“好吧,反正你也是馬上就要死的人了,除了請求饒命之外,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仆人笑道:“尊敬的法官先生,我當然不會求您饒恕我的性命,我隻求在我臨死之前,再拉一次小提琴。”猶太人聽了,大喊道:“法官大人呀,你可千萬別答應他的要求啊!”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法官已經答應了,他已經無法收回自己的承諾了。
這簡直就是天意,法官有再大的權利,也無法拒絕仆人的最後要求。
猶太人急壞了,他跳來跳去,大聲叫喊:“快快把我捆綁起來,快快把我捆綁起來。”
仆人早有準備,他從脖子上取下小提琴,慢慢拉動,聲音輕輕響起來。滑稽的場麵出現了,所有在場的人除了仆人之外,全都開始有節奏地晃動起身子。那個準備捆綁猶太人的人也跟著跳起來,繩子掉到地上。當仆人拉響第二聲時,劊子手扔下手中的屠刀,跳下絞刑台,抬起腿準備跳舞。當仆人拉響第三聲時,圍觀的群眾開始喧鬧起來,男女老少紛紛抬胳膊舉腿,做出準備姿勢,當好仆人拉響第四聲時,人群開始舞蹈起來,包括法官、承事官、差役還有那個可惡的猶太人,尤其是他跳得最歡。好仆人開始加快了拉動速度,人群的舞蹈也越來越瘋狂,人們相互碰撞著,發出巨大的聲音。到後來,人們痛得直叫喚。法官年老體弱,早就無法忍受這樣的劇烈運動了,他哭喊著要仆人饒他的命。仆人是個善良的人,他被徹底地感動了,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小提琴,把它掛回脖子上,慢慢走下梯子。他直奔如死豬般躺在地上的猶太人,踢著他的身體說:“你這個可惡的家夥,我最後問你一句,我的那些錢到底是哪來的?”
猶太人連聲求饒道:“你的錢是堂堂正正靠辛苦得來的血汗錢,而我的錢是偷來的。”法官最後判決猶太人死刑,立即執行。這個貪婪的猶太人得到了應得的下場。
附一豪夫童話
〔德國〕丹爾哈侖·豪夫著
周治編譯
奇怪的英國年輕人
格留維塞是德國南部的一個小城市。它和一般小城市沒什麼兩樣,市中心有一個噴泉市場。市場旁邊有一個很小很舊的市政廳。法官和一些頭麵人物住在市場周圍,其他居民住在幾條狹窄的巷子裏。這個地方誰都認識誰。發生一點什麼事,誰都會知道。甚至大牧師、市長或醫生早餐時桌上多添一道菜,不到吃午餐的時候,全城的人就全都知曉了。婦女們下午串門,一邊喝濃咖啡,吃甜蛋糕,一邊就會談起這件大事來。她們得出結論,大牧師可能違犯教規勒索了教徒的錢財,市長今天“打牙祭”準是撈了什麼油水,而那個醫生多半從藥房老板那裏得了幾塊金幣回扣,開藥方多開了些高價的藥品。格留維塞的人就是這樣繼續著生活。現在居然遷進了一個外國男人,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來的,來幹什麼,也不知道他是靠什麼生活的,這對市民們來說是多麼不愉快啊!市長曾檢查過他的護照。他在醫生家裏喝咖啡也談到過,這護照上寫得很清楚,他是從柏林來的。市長總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那個男人行徑很可疑。市長在城裏很有威望,因此那個外國人理所當然被大家看成嫌疑分子。這個外國人的生活作風更肯定了格留維塞市民對他的看法。他花了幾塊金幣租了一間沒有人住的舊屋,教人運來了一整車工匠用的火爐、大坩堝等等各式各樣的東西。他獨自一人住在那間舊屋子裏,甚至自己燒飯吃。除了一個給他采購麵包、肉類和蔬菜的格留維塞老人,沒有人進過他的屋子。這個老人也不知道他在屋裏幹什麼,因為他每次買來的東西都是從走廊遞進屋子的。外國人跟當地一般男人不一樣,下午不去玩九柱戲,晚上也不像別人那樣下酒店裏一邊抽煙鬥一邊高談闊論。市長、法官、醫生和大牧師都先後邀請他去吃飯喝咖啡,他都一一謝絕。因此有人認為他古怪,有人說他是猶太人,還有人一口咬定他是魔法師。
有一天,城裏來了一個雜技團,團裏有會鞠躬行禮的駱駝,有會跳舞的熊,還有幾條狗和幾隻猴子,這些猴子都會穿著衣服做各種逗人的把戲。雜技團的人在城裏穿街走巷,到了十字路口和廣場上便停下來,然後用一隻小鼓和一支笛子奏起悅耳的音樂,讓他們的動物跳的跳,舞的舞,然後向各家各戶收錢。但這次來的雜技團與以往來的雜技團有所不同,他們有一隻幾乎跟人一般高的大猩猩,用兩條腿走路,而且表演出各式各樣的把戲。他們挨家挨戶表演,當然也來到外國先生家門口表演滑稽劇,鼓聲笛聲一響,外國人也露了麵。他先是很不樂意地站在多年沒擦積滿汙垢的玻璃窗後麵,不過很快就高興起來,打開窗子伸出頭來觀看,對後來猩猩的表演打心底裏發出快樂的笑聲,大家都感到很奇怪。不僅如此,他甚至高高興興地丟下一塊銀幣來,引得全市的人議論紛紛。
第二天早晨,這個雜技團要到別的地方去演出了。駱駝背上裝了許多筐筐,小狗和猴子舒舒服服地坐在筐子裏。馴獸師們和大猩猩跟在駱駝後麵步行。他們出城不到幾個小時,那位外國先生就匆忙地趕到驛站。他讓驛站長大吃一驚,因為他專門雇了一輛馬車,向雜技團走的那條路駛去。全城人因為不知道他到哪裏去,心裏怪別扭的。那個外國先生坐車返回城裏時,已經是深夜了,而且車子裏還坐著另外一個人。不過,那個人把帽子拉得低低的,遮住了臉,還用一塊絲巾圍住了嘴巴和耳朵。城門官覺得有責任問清一個陌生人的來曆,檢查他的護照。那人回答得很粗暴,嘰哩咕嚕地說了些聽不懂的話。
這時,那位外國先生很和藹地對城門官說道:“他是我侄子。”同時給了那人幾塊銀幣。“他是我侄子,不大會說德國話,您攔住我們的車子,剛才他在用家鄉話罵人呢!”
“哦,”城門官說,“沒有關係,既然是您的侄子,那就沒有護照也可以進城。他多半住在您家裏吧?”
“那當然,”外國先生說,“而且還要住好些日子呢!
城門官不再攔阻,外國先生和他的侄子進了城。市長和全城的人對這位城門官的做法都很不滿意,說他至少應該仔細聽聽那個侄子說的是什麼話,聽明白了,不就很容易弄清他和他的伯父究竟是哪國人了嗎?城門官一口咬定說,他講的話既不是法國話也不是意大利話,聲調拖得很長,要是他沒有聽錯的話,那肯定是英國話。那位年輕先生說的是:“Geddamn!”經他這麼一說,全城人就稱那個外國先生的侄子為年輕的英國人了。
年輕的英國人再也不露麵了。他不玩九柱戲也不進酒店,可他常常讓城裏人心驚膽顫。——原來外國先生住的屋子一向是靜悄悄的,現在卻時常發出喧嚷和怪叫的聲音,害得市民們經常成群結隊站在屋前朝那觀望。他們隻見那個年輕的英國人穿著紅色大禮服、綠色褲子,披頭散發、慌裏慌張地在房間的窗子前竄來竄去。而他的伯父身穿著白睡衣,手拿鞭子,在後麵追趕。街上人看到他空抽鞭子,不過也有幾下是打到的,因為能聽到慘叫聲和鞭子抽在身上的劈啪聲。這種虐待行為令小城裏的婦女們心裏非常不忍。後來她們去找市長,請他采取措施。市長於是寫了一張便條給那位外國先生。他用相當嚴厲的言辭譴責他對侄子的粗暴行為,並且說,如果以後再發生這種情形,他要對這個年輕人進行特別保護。
令市長驚訝不已的事發生了。那個外國人十年來竟第一次並且親自前來拜訪他了!外國先生解釋說,他這樣對待那個青年,是受了青年父母的囑托。那青年聰明伶俐,就是學起德國話來有點困難。他很想教侄子說一口流利的德語,讓他有參加格留維塞社交活動的資格。可他怎麼也學不好,有時不得不重重地鞭打他。市長對他的解釋十分滿意,隻勸他對侄子的教導要緩和一些。當天晚上,市長在酒店裏對人們說,他很少遇見像那個外國人這樣彬彬有禮的紳士。他還說:“可惜他不參加社交。但我相信,他的侄子會說德國話以後,他會跟我們交往的。”
經過這件事,小城居民對外國先生的看法徹底改變了。大家都相信那個外國人很正派,都想和他接近。從此那幢荒涼的房子裏偶然還會發出一聲驚人的叫喊,但再也不引起居民的興趣了。他們會說:“他在給侄子上德語課。”三個月以後,德語課似乎告一段落,因為那位老先生家不再發生叫喊了。城裏有位年老體弱的法國人,專教年輕人跳舞。外國先生把他請到家裏去,讓他教侄子跳舞。他對法國人說,他的侄子十分好學,不過對於跳舞有時喜歡自作主張。侄子以前曾跟別人學過跳舞,學了一種非常特別的轉圈方法,但他不能在社交場合應用,卻還自命是跳舞專家,其實他的跳法一點不像華爾茲或者狐步舞,也不像蘇格蘭舞或法蘭西舞。外國先生答應每小時付他一塊銀幣。看在銀幣的份上,法國人接受了這個頑固的學生。
據法國人在酒店裏宣稱,世界上再沒有比教那個學生跳舞更奇怪的事情了。那個青年又高又瘦,但是卻有兩條短得超乎尋常的腿。他穿著紅色大禮服,臉刮得很光,下身穿著綠色褲子,戴著小羊皮的手套。他很少講話,偶爾講話卻帶有外國口音。開始跳的時候,他相當規矩,彬彬有禮。跳到後來便突然調皮起來,急速地打轉,亂蹦亂跳,弄得老師頭暈眼花。如果老師要糾正他,他就把漂亮的跳舞鞋脫下來,朝老師臉上扔去,隨後手腳並用在房間裏爬行。每逢他這樣胡鬧時,老先生便會突然從自己的房間裏走出來,身上穿著寬大的紅色睡衣,頭上戴著金紙糊成的便帽,舉起鞭子朝侄子背上狠狠抽去,侄子便連連慘叫,從桌子上跳到高高的櫃子上,甚至跳到窗框上,嘴裏說著一種從沒聽見過的話語。不過,老先生並不放過他,抓住他的一條腿,把他拉下來,又重重地揍他一頓,然後,給他穿戴整齊。這時侄子又規矩起來,繼續上他的跳舞課,不再胡鬧了。
年輕的英國人等到可以跟著音樂跳舞的時候,一個職業樂師又受聘來到了這幢空蕩蕩的舊房子裏。他得坐在一張桌子上奏樂。跳舞老師這時要裝扮成婦女的模樣。老先生給他買了件絲綢的裙子和一條東印度的圍巾。那侄子走到他跟前來請他伴舞,兩人就跳起華爾茲舞來。那侄子跳起舞來真像瘋了一樣,不管跳多久也不疲勞。他把兩條長臂緊緊抱住老師不放,盡管老師喘氣、叫喊,但他仍跳下去。一直跳到老師氣力用完,跌倒在地上;或者樂師的膀子累得無法再把提琴拉下去,這才罷休。這些跳舞課差點要了跳舞老師的命。但是他每次都能拿到銀幣,老先生又每次給他準備好酒,所以盡管他每次都下定決心,不再進那幢房子,可是到了下次他還是來了。
格留維塞市民的想法可跟這個法國老師大不相同。他們相信年輕人一定具有很大社交才能。小城裏的姑娘為冬季將有一位活潑的舞伴而感到高興,因為城裏就非常缺少男舞伴。
一天早晨,女傭人們買菜回家告訴她們的女主人一樁新鮮事。那座空蕩蕩的舊房子前麵停著一輛裝有玻璃窗的豪華馬車,套著兩匹高頭大馬,由一個身著華麗製服的仆人駕馭著。大門一打開,裏邊走出兩位衣冠楚楚的紳土,一位是那個年長的外國人,另外一位大概就是那個學說德國話非常吃力、跳舞跳得飛快的年輕先生。他們上車之後,仆人就跳上駕駛台,讓馬車朝著市長家駛去。
主婦們聽到女傭人的報告,立刻扯下非常髒的圍裙,摘下頭上沾滿油汙的帽子,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對跑過來的家裏人說:“事情很清楚,那個外國人現在要讓侄子出門到各家走動走動了。那老頑固十年來真不懂禮貌,從不肯跨進我們的家門。不過,我們看在他侄子麵上原諒他。那侄子一定是個很討人喜歡的英俊小夥子。”於是,每家都把那間會客室打掃得幹幹淨淨。主婦還督促子女們,客人到來,舉止要端莊,說話發音要正確。城裏聰明的主婦們並沒有估計錯誤,外國老先生和他的侄子果然為了表示友好,挨家挨戶來拜訪了。
大家都對這兩位外國人表示熱烈歡迎,隻恨沒有能早一些結識他們。那位老先生顯然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聰明人。他講話總帶著微笑,叫人摸不透他是認真還是在開玩笑。他談到天氣,談到娛樂,談到夏天在山上岩洞裏避暑的快樂,說話妙趣橫生,叫人聽來津津有味。至於那個侄子呢?他吸引了所有的人,他贏得了所有人的心!他的麵貌說不上端正,臉的下半部,尤其是下巴,顯得過於向前突,臉也過於棕紅。有時他還會做出各式各樣怪相,閉閉眼睛,裂裂嘴,但是大家還是覺得他的外表非常討人喜歡。至於他的身段,那是再苗條不過了。一套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雖然有些異樣,卻非常合身。他在房間裏很活潑,一會兒坐在這邊的沙發上,一會兒又坐到那邊的靠背椅上去,蹺起兩條腿。如果別的年輕人這樣做,大家一定會覺得他不講禮貌了。年輕的英國先生這樣做,他們卻還覺得他很風流不拘束。“他是英國人,在英國都是這樣的,”他們說,“英國人可以一個人躺在雙人沙發上呼呼睡大覺,讓十幾個婦女站在一邊。對於一個英國人來說,這樣做沒什麼失禮之處。”這侄子對伯伯非常順從。要是他在房間裏亂蹦亂跳起來,或者坐在椅子上把兩隻腳擱得老高——他就喜歡這樣做——隻要老先生對他狠狠瞪一眼,他立刻就規矩了。況且他的伯伯每到一家總要先打一番招呼:“我的侄子有些粗野,沒有管教好,因此我一定要通過社交讓他更有教養,請各位以後多多指點他。”這樣一來,誰還能多責怪他呢?
年輕的英國先生就這樣進入了社會。整個格留維塞的市民一連好幾天談的都是這件事。那位外國人一改昔日作風,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現在似乎全變了樣。他天天下午都帶著侄子到山上的岩洞裏去。格留維塞的頭麵人物都常到那裏去喝啤酒或玩九柱戲。年輕的英國先生對玩九柱戲有很高的天賦。他每扔一球至少要打倒五六柱。不過有時他也會像瘋了一樣飛快地跟著木球滾過去,到九根木柱中間去胡鬧一氣。如果他打倒花環或國王,他會突然把梳得光光的頭朝下,兩條腿倒豎起來。要是洞外有一輛馬車駛過,他也會在人家還沒來得及眨眼以前,已經坐在馬車夫高高的座位上,朝下麵扮出種種鬼臉,車駛出去一段路,他才跳回到人群中來。
外國人每遇到這種情況,就請求市長和其他的先生們對侄子的放肆多多包涵。他們總是哈哈大笑說,那是因為他年輕的緣故,他們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活潑頑皮的。他們非常喜歡他,稱他為“頑皮孩子”。
不過有時候市民對他也會感到惱火,隻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因為大家一向把這位英國青年看成是受過良好教育和才能出眾的模範。外國先生經常晚上帶侄子來到小城一家名叫“金鹿”的酒店。侄子雖說很年輕,到了那裏卻像個老手。他在麵前放上一杯酒,戴了一副特大的眼鏡,取出一隻特大的煙鬥來吸煙,吸得比誰都厲害。大家高談闊論,談打仗談和平,市長和醫生發表起見解來,人們對他們那敏銳的政治嗅覺既驚歎又欽佩,年輕的英國先生卻會突然插嘴,提出不同意見。他把一隻永遠不脫手套的手朝桌子上一拍,對市長和醫生明白指出,他們對這些事情並不清楚,說他聽到的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他知道得很詳盡。他用結結巴巴的德語把自己的看法講出來,大家聽了連連點頭,認為他既然是英國人,知道得當然比別人多。這令市長心裏很不痛快。
市長和醫生忍著一肚子窩囊氣坐下來下棋,年輕人又會湊上來,透過大眼鏡瞧著,指手劃腳地說這一個子兒下得不對,那一個子兒應該是怎樣怎樣走。兩人心裏都很不服氣。後來市長心懷忿恨邀他下一局,心想好好將他一軍,因為市長一向自命是個下棋高手。這時外國先生把侄子的領巾係得緊緊的,侄子也就規規矩矩、很有風度地下起棋來,不久,就把市長將死了。
當時格留維塞的居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玩牌,每局輸贏是半個紙幣。年輕人覺得這太可憐了,他用銀幣或金幣作賭注。他自命是玩牌好手,但是場場總要輸掉很多錢,使得那些起先感到受侮辱的人也心平氣和起來。他們總這樣說:“英國人生來有錢,輸掉一點不在乎,”說完就毫不客氣地把銀幣裝進口袋去。
年輕的英國人很快就在城裏和郊區受到大家的特別尊敬。格留維塞從來沒有過、也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一個年輕人和發生過這些離奇古怪的事情。除了會跳舞之外,人們不知年輕人還會些什麼。他對於拉丁語和希臘語一竅不通。有一次,市長家舉行文藝晚會,有人要他寫一點東西,發現他連自己的姓名都寫不上來。在地理方麵,他出的醜就更大了。他把德國城市說成在法國,把丹麥城市說成在波蘭,自己還滿不在乎。他不讀書,不研究學問。大牧師對這位年輕人的無知總是滿腹狐疑。但盡管如此,大家對他的言行仍然認為是正確的。每次談話他最後一句也總要說:“要是我不知道這件事,決不會有人聽說過的。”
冬天快到了。年輕人比以往更受別人尊敬。要是社交場所沒有他,大家會都感到無聊至極。往往聰明人講話,他們倒會打嗬欠。可是那年輕人講話,盡管德國話說得很糟,講的內容也十分粗俗,大家卻偏偏聽得津津有味。以後大家又知道,這位卓越的年輕人還是一個詩人,每次晚會,他總要從口袋裏抽出幾張紙來,向大家朗誦幾首詩。雖然有人說有些詩寫得不好,沒有內容,有些詩不知道在哪裏見過,但他卻並不理會,照樣念下去,念完了還要指出這些詩句優美在什麼地方。而且,他每次念詩都會博得熱烈的掌聲。
他最出風頭的地方是格留維塞的舞會。沒有人跳得比他更持久、更快,也沒有人像他那樣能做出種種大膽和極其優美的舞姿。在舞會上,外國人總是給他穿上最時髦、最漂亮的衣服,事實上,他穿這些衣服的樣子很可笑,但人們卻認為不管他穿什麼衣服都很討人喜歡。男人們對他在舞會上搞的新花樣心裏都很不舒服。曆來舞會上總是市長本人先跳,然後出身於名門望族的青年依次登場。自從外國青年到來後,一切都變了樣。他從不多問,拉住身邊最漂亮的女人,就跟她下舞池去,想跳什麼就跳什麼。他把自己看成主人,既是舞師又是舞王。婦女們覺得他這種作風很有男人味,因此男人們也隻有敢怒不敢言了。年輕人心安理得地享受他自己爭得的特殊地位。
這類舞會似乎給外國先生帶來最大的樂趣。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的侄子,總是獨自在那裏微笑著。等到大家湧到他麵前,讚美那位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時,他總是很高興地放聲大笑,笑得像瘋子一樣。格留維塞的居民們認為他這種有失常態的快樂是出於對侄子的深愛,沒有什麼可探究的。不過有時候,那位老先生也不得不對侄子施行一下家長的權利。因為年輕人每跳到興頭的時候,會忽發奇想,大膽跳上樂師台,從琴師手裏奪過大提琴,在琴弦上亂抓一氣,或者忽然換一個花樣來跳舞,把兩隻手撐在地上,豎起兩條腿。這時老先生就會把他拉到一旁,狠狠訓斥他一頓,再把他的領巾係得更緊一點,於是他又變得彬彬有禮起來。
社會上一般風氣往往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一種時髦花樣,不管它多麼可笑,年輕人很容易模仿,他們既不考慮這樣做對不對,也不想想人家會產生什麼看法。年輕的英國先生的的作風對格留維塞的影響就是這樣。那裏一夥年輕人對他的笨拙、癡笑和胡扯,對他說話時的粗野無禮,非但不感到奇怪,反而另眼相看,認為他很有才華,他們思忖道:“這樣一個有才華的淘氣鬼,我也會做。”於是,一向刻苦學習的青年都認為:“學問有什麼用,不學無術豈不更有前途。”他們丟下書本,在廣場和街上到處亂逛。他們以前規規矩矩,見了人畢恭畢敬,人家有問他們才答話,而且回答起來有理有據。現在他們擠到長輩中間亂插嘴,隨便發表意見,即使市長在說些什麼,他們也會當麵加以嘲笑,認為自己什麼都比別人懂得多。
以前格留維塞的青年們生怕躲避不掉庸俗的事物,現在,他們卻唱起粗俗不堪的歌曲來,用大煙鬥抽煙,在下流的酒店裏出出進進。他們雖然視力很好,卻偏要買一副特大的眼鏡架在鼻梁上,認為這樣才有氣派。他們處處效法那個受人讚揚的年輕人。不論在家裏,還是出外做客,他們都穿著長靴,加上馬刺。到家裏就往沙發上一躺,到了上流社會裏,坐上椅子就架起兩條腿晃個不停,再不就是雙手捧頭,把肘子支在桌子上,教人看了很不舒服。他們的父母和朋友向他們指出這些舉動很不禮貌,他們卻說,這些都是從英國先生那裏學來的。人們對他們說,那侄子是英國人,對他的粗魯行為要原諒三分,他們卻認為自己跟這個優秀的英國青年有同樣的權利,可以用放蕩不羈的作風來表現自己的才華。總之,這是一件非常令人痛心的事,由於那個侄子的壞榜樣,把格留維塞向來淳樸的風氣敗壞了。
不過這些年輕小夥子肆無忌憚的生活並不長久。一件事情突然改變了整個局麵。市民們要舉行一次盛大的音樂會,那是冬季的一項娛樂活動。參加音樂會演出的一部分是職業樂師,一部分是業餘的音樂愛好者。市長能拉大提琴,醫生是吹巴鬆管的好手,藥房老板也吹吹笛子,吹得並不高明。格留維塞還有幾個少女練習了詠歎調。大家都作了充分的準備。這時,那位外國老先生發表了意見,他說這樣一個音樂會一定非常成功,可惜還缺少一個二重唱的節目,那是任何盛大的音樂會決不可能少的的節目。大家聽了這話感到有些為難。市長的女兒唱得像夜鶯一樣好聽,可是哪裏去找一位男歌手來跟她配合呢?最後有人建議請奏管風琴的老樂師來擔任,他是個很好的男低音。外國先生說那就不必了,他的侄子唱得很出色。大家都沒有聽說過那位青年還有這種本事,都感到十分驚訝,因此人們馬上慫恿他試唱幾段。他除了做出一些大家認為是英國式的特別姿勢以外,唱得果然很好聽。於是大家就開始排練二重唱。等到了晚上,格留維塞市民將會一飽耳福了。
遺憾的是,外國老先生病了,不能參加他侄子的演出,因為他在演出前一個小時,市長專門去探望他,他向市長交待了幾條應付他侄子的辦法。他說:“我的侄子雖說是個很好的青年,不過有時會突然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做出種種醜態來。我不能參加音樂會,不免有些擔心。他當著我的麵還比較規矩,知道做出放肆的事我會懲罰他。但我今天不能去了,要是他一時來了怪念頭,譬如說要坐到樂譜架上去,或者要動手去撥弄大提琴等等,那就請您把他那條結得高高的領帶放鬆一點。如果這樣還是不管用,就請您把他的領帶完全解掉,那時您就會看到他又規規矩矩了。”
市長牢記病人給他的囑托,他答應一旦在必要時就照他的話去做。
音樂廳裏擠滿了聽眾。連離這個城市有三小時路程的獵手、牧師、官吏、莊稼人,都帶著全家老小像潮水一樣湧來了。職業樂師們演奏得非常精彩。接著就是市長登台,他拉大提琴,由藥房老板吹笛子伴奏。後麵是管風琴家唱男低音詠歎調,博得全場鼓掌。醫生演奏巴鬆管贏得的掌聲也不少。
音樂會前半場到此結束。大家都緊張地等候後半場開始,那就是外國青年和市長女兒的二重唱。那侄子穿著一身漂亮的衣服出現了,他早已引起了所有來賓的注目。他來時並不向眾人打招呼,而是在一張靠背椅上躺了下來,那隻椅子原是為鄰縣一位伯爵夫人準備的。他把兩條腿伸在前麵,戴一副大眼鏡,還舉著巨型的望遠鏡細細打量全場的每一個人。他手裏還撫弄著一隻大狗,盡管音樂會規定不許動物入場,但他還是把狗帶進來了。那位伯爵夫人到來時,他並不站起來讓座,反而若無其事地坐得更舒服一點。當然也沒有人敢去提醒他。
市長演奏大提琴,管風琴家唱詠歎調和醫生吹巴鬆管時,大家都在屏息靜聽,侄子卻讓他的狗去做拾手帕的遊戲,還高聲對鄰座胡說八道。那些遠道趕來的人無不對這位青年紳士的放肆失態感到驚訝。
因此,大家對他的二重唱更加關心了,下半場開始。職業樂師們演奏了幾隻小曲,市長便帶女兒走到這位青年跟前,給他一張樂譜,說道:“先生,請開始二重唱吧!”青年人哈哈一笑,露出滿口牙齒,跳起身來衝上台去,市長和女兒也跟著他走向樂譜架,全場聽眾都緊張地注視著。當指揮的管風琴家示意那侄子開始時,年輕人戴著大眼鏡看了下樂譜,發出幾聲令人恐懼的聲音來。管風琴家向他喊道:“最尊敬的先生,請低兩個音,請您唱C調,C調。”可那侄子不唱C調,卻脫下一隻鞋子,朝管風琴家頭上扔去,打得他頭發的粉四散飛揚。市長見此情景,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發作了,便跳上前去,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領巾放鬆了一點。誰知這樣一來,那青年更加放肆了。他不再講德國話,卻講一種沒有人聽得懂的話,而且聲音很特別,與此同時,還抓耳撓腮。市長見他這樣搗亂非常失望,心想他今天一定遇到了非常不如意的事情,所以決心把他的領巾完全解開。市長剛把領巾解開,頓時嚇呆了。原來他看到那個年輕人脖子上長的並不是人的皮膚,也沒有人的皮色,而是深褐色的獸皮。這時,年輕人更加放肆了,前跳後蹦,還用一雙戴小羊皮手套的手去抓頭發,把頭發都抓了下來。啊,多麼奇怪!原來他頭上漂亮的頭發隻是一副假發套。他把這副假發套朝市長臉上擲去。他的頭頂也同樣露出了深褐色的獸皮。
他時而坐到桌子上,一會兒坐在凳子上,把樂譜架推翻,亂踩提琴和單簧管,簡直像瘋子一樣。市長怒不可遏,大聲喊道:“抓住他,抓住他!他瘋啦!”可是抓住他談何容易。原來他已經把手套脫下,露出一雙長著利爪的手,朝人家的臉上亂抓一氣。最後,一位勇敢的獵手製服了他。獵人緊緊抱住了他的兩條長臂,讓他的兩條腿亂蹬亂踢。他還發出嘶啞的聲音,既像笑又像哭。大家都圍了上來,觀看這位奇怪的年輕紳士,不過,現在他根本不像一個人了。這時一位鄰縣的學者走到他跟前,他家裏有一間相當大的博物陳列室,還有種種動物標本。他仔細觀察了這個人,驚異地喊道:“我的上帝,尊敬的先生們和太太們,你們怎麼把這隻動物帶到高級社交場所來啦?這是一隻猴子,學名叫類人猿。如果你們肯把它讓給我,我馬上付六塊銀幣,我要把它剝製成標本放在我的陳列室裏。”
格留維塞的市民驚訝的神色,誰能描繪!“什麼?一隻猴子,一隻猩猩,進入了社交場所?這年輕的外國人原來是一隻極普通的猴子?”他們大叫起來,驚異得麵麵相覷,呆若木雞。
“這怎麼可能呢!”市長夫人叫起來,“他不是常給我朗誦詩歌嗎?他不是跟其他人一樣和我一起吃過飯嗎?”
“怎麼回事?”醫生太太忙著問,“怎麼回事?他不是經常在我家裏喝咖啡,還和我丈夫一起抽煙、聊天,他的談吐不是顯得很有學問嗎?”
“什麼,這可能嗎?”有些男人說,“他不是和我們一起在山洞裏玩過九柱戲嗎?他不是還和我們一起爭論過政治問題嗎?”
“什麼?”他們都還說,“在舞會上他不是還表演過跳舞嗎?是一隻猴子!一隻猢猻?真是奇聞,這怎麼可能呢!”
“這是魔法,是在搞鬼把戲,”市長說,他拿起領巾給大家看,“瞧!全部魔法都在這條領巾上。
“這條領巾使他在我們麵前變得討人喜歡。這是一條很寬很柔韌的皮製品,上麵畫著古怪的符號,我看這是拉丁文,從沒有人見過這種文字。”
那位大牧師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常輸棋給猴子。他走上前看了看說:“沒有什麼!這不過是幾個拉丁字母,意思是:
這隻猴子很能逗人開心,
尤其是在它吃蘋果的時候。
不錯,這是一次天大的惡作劇,是一種魔法,”他接著說,“要狠狠懲罰這個製造惡作劇的人!”
這種想法正好和市長的想法不謀而合。於是,市長便立刻去找那個外國人,認為他一定是個魔法師。他還命令六個士兵抬了那隻猩猩一起去,他準備立刻審訊那個外國人。他們來到了那座地處荒涼的房子前。房子周圍已經站滿了人,大家都想看看這樁怪事的結局。他們使勁地敲門,但沒有人開門。市長便命令砸開門直接闖進去。他走進外國人住的那個房間,除了一些雜七雜八的舊用具外,看不見什麼東西,也找不到那個外國人。不過,在他的寫字台上放著一隻打上火漆印的特大信封,上麵注明信是給市長的。他立刻拆開來看,他念道:
親愛的格留維塞市民們!
你們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你們的城市了。我侄子的出身和國籍,你們大概已經知道了。你們就把我和你們開的玩笑作為一個好好的教訓吧。記住,不要勉強一個喜歡過單獨清靜生活的外國人和你們交際!你們那種沒完沒了的聊天,你們那種不良的風俗習慣,你們那種放蕩的生活作風,我都很不讚同。因此我訓練了一隻年輕的猩猩,讓它作為我的代表,深深地博得了你們的歡心。祝你們生活愉快並好好地接受這次教訓。
格留維塞的市民感到非常羞愧,覺得在全國人麵前抬不起頭來。他們隻能說那是反常的事情聊以自慰!最感到難為情的是格留維塞的青年們,他們把一隻猴子的壞習氣看做是自己的好榜樣。於是他們不再用兩隻手托著頭,坐在椅子上也不再讓兩條腿晃個不停,他們也不會再隨便插話了。他們把眼鏡也扔得遠遠的,從此規規矩矩地做人。如果有一個人再做出這種下流的動作,人們就會說:“這是一隻猴子。”至於那隻冒充紳士的猴子呢,市長把它交給了家裏有博物陳列室的學者。學者把它養在家裏,讓它在院子裏踱來踱去,把它當做一件警世物來勸誡人們。我們直到今天還能看到它。
沒有看見什麼
的阿布納
在偉大的皇帝穆勒·伊斯馬厄統治著非斯和摩洛哥的時候,在摩洛哥城住著一位名叫阿布納的猶太人。
眾所周知,猶太人無孔不入,而且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保持著他們的祖先——猶大的特點:狡猾,天生一副銳利的眼睛,不放過最微小的利益,而且越受虐待越狡猾,還多少有些以此自豪。不過有時候,一個猶太人也會因自己的狡猾而深受其害。
一天下午,阿布納到摩洛哥城外去散步。他漫無目的地走著,頭戴尖頂帽,身披破舊的、不太幹淨的外衣,不時取出他不太願意讓人看見的金色鼻煙盒,偷偷抽了一口煙,然後摸摸胡子。他的眼睛翻來翻去滾動著,既閃耀著永恒的恐懼和憂慮,也呈現著渴望找到發財機會的迫切心情,反正,那兩個眼球一刻也沒安靜過。但從他那活潑的行動中仍然顯露出心滿意足的神色。他這天想必是做了一筆如意買賣。是呀,正是這樣,他既當醫生,也當商人,隻要能賺錢,他都幹。今天早上,他用一個生了暗疾的奴隸換了一駱駝便宜的橡膠,然後,他給一個富商去看病,為富商配了最後一劑湯藥,不過不是康複前,而是去世前。
當走到一座生長著棕櫚樹和椰子樹的小樹林旁時,突然,他聽見後麵傳來一陣叫喊聲。轉過身一看,看到一群人向他這邊奔來。這是一群禦馬夫,總馬監跑在最前麵,慌慌張張地向四周觀望,好像正在積極尋找失去的什麼東西。
“猶太人,”總監氣喘籲籲地問道,“你有沒有看見一匹配著鞍子和韁繩的禦馬跑過去?”
阿布納回答說:“真是一匹出色的駿馬,蹄子很小,蹄鐵是七兩重的銀子做的,毛呈金黃色,像教堂裏安息日的蠟燭台一樣發亮,高有十五拳,尾巴長約三尺半,銜鐵還是純金做的。”
“對極了!”總馬監叫道。“對極了!”馬夫們也異口同聲地附和道。“正是馬王”,一個年老的馴馬師叫道,“我曾向王子阿布達拉說過十次,馬王要戴上輕勒籠,我最了解馬王的脾氣,我早就說過。——不過快說,它跑到哪兒去了?”
“我連馬的影子都沒有看見,”阿布納笑道,“我怎麼可能說出這匹禦馬跑到哪兒去了呢?”
大家聽到這前後矛盾的說法,都大吃一驚。總馬監正要追問阿布納,又發生了另一件事情。
世界上的奇事也真多。就在馬王不見的同時,皇後的哈巴狗恰巧也跑掉了。一群太監追了過來,老遠就喊道:“你們有沒有看見皇後的哈巴狗啊?”
“沒有你們尋找的哈巴狗,各位,”阿布納說,“隻有一條母狗。”
“正是母狗,”大太監高興地叫道,“它叫阿麗尼,它在哪兒?”
“一條小長毛狗,”阿布納繼續說,“剛下過小狗不久,長長的垂耳,毛茸茸的尾巴,右前腿是跛的。”
“是它,是它,一點也不錯!”太監們齊聲說道,“是阿麗尼。皇後聽說它不見了,立刻急得昏過去了。阿麗尼,它在哪兒?如果我們空手回宮,我們都會被處死的。快說吧,你看見它跑到哪兒去了?”
“我連狗的影子也沒有看見,如何知道它跑到哪裏去了呢?”
馬夫和太監們氣得咬牙切齒,罵阿布納不知死活,竟敢拿王子和皇後的東西開玩笑。他們馬上懷疑到,狗和馬可能是被他偷走了,即使未偷,也知道它們的下落。於是其餘的人繼續尋找,總馬監和大太監抓住猶太人,帶他去見皇帝。這個家夥竟然還是老樣子,一半是狡猾,一半是恐懼。
穆勒·伊斯馬厄聽完下人的稟報,大發雷霆,馬上召集宮廷例會,由於事情重大,他親自當審判官。案子一開始就判處被告五十下腳掌。阿布納見此情況,哭喊起來,直呼冤枉,要求訴說事情發生的經過。他引用《聖經》和《他勒目》法典上的箴言,叫喊道:“王的憤怒好像年青獅子的吼叫,他的恩典卻如草上的甘露!”“如果你的眼睛又瞎,耳朵又聾,就不要還擊你的手。”——穆勒·伊斯馬厄向執行官使了個眼神,並以先知的聖須和他自己的胡子發誓,如果逃逸的犬馬找不回來,這個猶太佬將用他的腦袋抵償王子阿布達拉的無限痛苦和皇後的驚厥。
此時,消息傳來,馬和狗都已找回,而摩洛哥皇帝的金鑾殿上正響著挨打者的哀號。
阿麗尼正和幾個同類一起玩耍,猝不及防被捉住了,那雖然是幾隻彬彬有禮的“紳士”,但作為一個“宮娥”,阿麗尼和它們在一起是絕對不恰當的。馬王則跑得筋疲力盡,在塔拉溪邊綠油油的草地上正安然啃著芳香的青草,比吃皇帝的燕麥還要津津有味,正如一個王子狩獵迷路,疲憊不堪,在農民家裏以黑麵包和奶油充饑,忘記了他餐桌上曾有過的山珍海味一般。
穆勒皇帝知道消息後,便要阿布納解釋一下他前後不一致的言語。對於阿布納來說,雖然有些晚了,但他終於得到了替自己進行辯白的機會。於是,他在皇帝陛下的寶座前麵磕了三個響頭,開口解釋說:
“最偉大的皇帝陛下,國王的國王,西方的主宰,正義的使者,真理的代言人,智慧的源泉,您像黃金一般耀眼,像鑽石一般輝煌,像鋼鐵一般堅強,請聽我說吧。既然您已恩準您的子民開口,那麼我就當著您的奕奕天顏揚聲了。我以我祖先的神靈,以摩西和先知們的名義起誓,我沒有用我這雙肉眼看見你神聖的禦馬和皇後娘娘心愛的阿麗尼。不過請聽我說,我了解這兩件事的過程。
“我勞累了一天,正在一座小樹林裏無憂無慮地散步,借以恢複一下精神,我很榮幸地在那兒遇見了總馬監老爺和娘娘宮中的公公們。在此之前,我在棕櫚樹間的細沙上看到一個動物的足跡。我很善於辨認動物的足跡,一見就知道這是一隻小狗的腳印,在平坦的沙地上,介於兩道腳印之間,有幾條細長的溝。我又確認這是一條吊著乳頭的母狗,不久以前才下過小狗。在這前足印旁邊還有另外一些痕跡,好像被輕輕掃掉一層沙,從而我又可判斷,這條狗長著一雙漂亮的長垂耳。我還看見每隔一段較長的距離,沙就被掘開一個更大的洞,這告訴我,這小東西有一條美麗的長毛尾巴,長得準像一根羽翎,小東西喜歡用它不時地在沙上拍打。我還注意到,一隻腳爪印入沙裏總是淺一些。很抱歉,這也被我看出來了:娘娘的這條狗,如果允許我說出來的話,有些跛。
“至於王子的那匹馬,事情是這樣發生的:當我轉入一條灌木小徑時,我看見有馬蹄的痕跡。我一見這種名貴的小蹄痕,純粹、堅硬的蹄印,我自言自語地說:這兒跑過去一匹馬,而且是匹品種名貴的駿馬。我還看見蹄痕,一個一個隔得那麼遠,而且又那麼均勻,我不覺想道:馬跑的步法很整齊、大方,隻有皇族才配有這樣一匹馬。我還想到《約伯福音》描寫的戰馬:‘他在地上一蹬,自喜其力,出去迎接帶甲的人,他嗤笑可怕的事,從不驚惶,也不因刀劍退回,箭袋和長槍在他身上錚錚有聲。’我看見地上有東西發亮,於是照例彎下腰,哦,原來是一顆大理石,馬跑過時用蹄鐵在上麵劃了一道紋路,我一見紋路就知道馬蹄鐵是七兩銀打的:任何一種金屬劃的紋路我都認識,不管它是真金屬,還是假金屬。我走著的那條林蔭道有七尺寬,到處看見棕櫚樹上的塵土被擦掉,‘是馬尾巴將它們撣下來的,’我嘟噥著,‘馬尾巴有三尺半長。’在頂部高出地麵大約五尺的樹木下麵,我看見有新近脫落的葉子,不用說是馬迅速跑過時擦落的。這告訴我馬有十五拳高。而且,在同一些樹的下麵還有小小一卷燦爛的金毛,這肯定是一匹黃驃馬!我走出灌木林,看見一堵石壁上有一道金色紋路,‘您一定認識這樣的紋路,’我暗自道,‘是什麼東西呢?’一塊試金石在石壁上劃了一道像頭發般細的金色紋路,荷蘭七省聯邦金市上麵拿著箭束的小人兒也不會劃得比它更細致更清楚的了。這道紋路一定是這匹脫了韁的馬跑過去時,銜鐵刮著石壁劃下的。我當然知道您那崇尚豪華的高貴個性,國王的國王;我當然清楚,如果銜的不是金嚼而是別的嚼子,即使是您最低級的馬也會感到不光彩。我就是這樣了解到一切的,如果……”
“哎呀,麥加和麥地拉呀!”穆勒·伊斯馬厄叫道,“這才算是眼睛。要是你有這雙眼睛就好了,獵務長,你就不必帶一隊偵探犬了。如果你要有這雙眼睛的話,警務總監,沒有那些巡警和督察你照樣能觀察得非常深透。嗨,猶太人,我很欣賞你這種非凡的觀察力,因此對你寬大處理,你已經挨了五十下沉重的鞭子,值五十個契什納,省了你五十個,那麼現在你隻要再出五十契什納現款就行了。交出五十契什納,切莫再嘲諷皇族用的一切東西,除此之外,我還是特別愛我的子民的。”
宮中上上下下的人都驚佩阿布納的觀察力,因為陛下失口說他是一個如神鷹的家夥。但這並不能抵償他的痛苦,不能賠補他寶貴的契什納。他哀聲歎氣,從錢袋裏擠出一個個的金幣,而且每一個都在手裏頭掂量很久。禦前弄臣什努裏還譏諷他,問他是不是在王子阿布達拉的黃驃馬試驗銜鐵的石頭上,驗看過他的全部契什納。“今天,你的智慧是家喻戶曉的了,”他說,“不過我願意和你賭五十個契什納,你有一天將希望自己寧可不曾長這張嘴,可是先知是怎樣說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連一條靈犬也比不上了,阿布納先生,即使它的腳不跛的話。”
這件使阿布納痛心不已的事剛過去不久,有一天,他正在一條翠綠的山穀中賞景,山穀的兩邊是阿拉拉斯山的支脈。像上一次那樣,他在那兒被如狼似虎的武士追趕上了。統領向他喊道:“嗨,好朋友,你看見皇帝的親兵——黑人戈羅跑過去嗎?他開了小差,一定是從這條路跑到山裏去了。”
“愛莫能助,統領老爺。”阿布納回答說。
“啊?你可別跟我開玩笑,猶太佬,我們都很敬佩你那敏銳的觀察力的。或許你聞出空氣中還有他的汗味?看見荒草中還有他迅速跑過的足跡?說吧,這個奴隸一定經過這裏。他一個人拿著氣槍逃跑了,這是皇上最喜歡的玩意。說吧!不說我馬上把你手足綁在一起。”
“我實在不能說我看見過我的確沒有看見的東西。”
“叛徒猶大的子孫,我最後一次問你:奴隸跑到哪兒去了?想想你的腳掌,想想你的契什納吧!”
“哎呀,天哪!如果你一定說我看見什麼人的話,就往那邊趕去吧,他不在那兒,就在另一邊。”
“這麼說來你看見過他了?”統領向他怒吼道。
“是的,官老爺,因為您一定要我這麼說呀。”
士兵朝著他指定的方向急急忙忙追去。阿布納撒完謊後,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不過,還沒過二十四小時,一群值殿護衛竟違反諱律——因為當天是安息日——闖進他家裏,把他五花大綁,帶到摩洛哥皇帝麵前。
“猶太狗,”皇帝向他大聲謾罵,“你膽敢捉弄皇帝的侍衛,逃亡的奴隸沿著海岸跑,眼看就要坐上一隻西班牙船遠走高飛了,你竟敢指給追捕的護衛們一條錯誤的道路,向山裏追趕?來人啊,把這家夥的鞋脫掉!抽一百腳掌,並準備從錢袋裏掏契什納!腳掌在鞭子下起多少個泡,就從錢袋裏掏多少塊錢!”
大家都很清楚,非斯和摩洛哥國王喜歡迅速執法,所以可憐的阿布納挨了鞭子,納了罰款,他詛咒他的命運,為什麼注定他受這樣的罪:每一次皇帝丟東西,他的腳掌和錢袋都得遭殃,為什麼?當他在那些野蠻的宮廷執事的笑聲中,無奈地歎著氣,一瘸一拐地走出宮殿時,弄臣什努裏向他說:“知足一些吧,忘恩負義的阿布納!上天保佑我們的皇帝,他每一次遭到損失,必然也引起你的切膚之痛,這還不夠你光彩嗎?隻要你答應給我一點酒錢,我每次都在西方的主宰快要丟東西的一小時之前,到你的鋪子裏來通知你:‘不要出門,阿布納。’你知道為什麼嗎?很簡單,你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偉大的陛下就不會讓你賠償損失了。”
亞曆山大主教
的願望
阿裏·巴努是亞曆山大的主教,也是一個性情古怪的人。他長得英俊威嚴,頭上裹著一條珍貴的羊毛頭巾;額頭上皺起深皺紋,好像新犁過的地,但上麵撒滿陰鬱;穿著鮮豔的衣服,束著一條價值五十匹駱駝的華貴腰帶,總是鎖著眉頭,垂著眼簾。每天清晨,他穿過城裏的街道,去教堂給信徒們講《古蘭經》。這是當主教的職責。他緩慢地邁著莊嚴的步伐,每走五步就摸摸自己那又長又黑的胡子,好像滿腹憂鬱。他每次走過時,街上的人都會站住腳,望著他的背影,議論紛紛。
一個說:“這真是一位英俊而威嚴的美男子!”
另一個附和說:“也有錢。他不是在伊斯坦布爾港有一座宮殿嗎?他不是還有農莊和田地、數千頭牲畜和許多奴隸嗎?”
“確實如此,”第三個跟著說,“最近從伊斯坦布爾來了一個鞍翅人,是受先知保佑的大君親自派來的。他告訴我們說,我們的主教很受外交大臣、禁軍司令和每一個人的尊敬,甚至蘇丹陛下也很看重他呢!”
“的確,”第四個人大聲說,“他很幸運,飛黃騰達,是個貴人。不過……不過……你們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知道,知道!”其他的人插嘴說,“這是真的,他肩上的擔子不輕啊,我們才不願意和他交換呢。他的確是個有錢的貴人,但是,但是……”
阿裏·巴努在亞曆山大最美麗的廣場上有一幢豪華大樓,大樓前麵有一片寬敞的平台,四周是大理石圍牆,圍牆外是茂密的棕櫚樹林。傍晚,他常坐在大門外棕櫚樹下抽水煙。十二個衣著華麗的奴隸站立在旁邊,與他保持一段表示尊敬的距離,隨時聽候吩咐。奴隸們各有分工:一個手裏捧著檳榔,另一個為他撐遮陽傘,第三個托著裝滿名酒的純金酒杯,第四個拿著一把孔翎扇,驅趕主人附近的蒼蠅,第五個手捧好幾卷經書,為他朗讀,其他的是歌手,抱著各種管弦樂器,需要時為他奏樂,供他消遣。
不過,所有人都是白費力氣。他既不要求奏樂,也不要求唱歌,既不想聽先哲們的箴言和詩賦,也不想飲酒,嚼檳榔。打孔翎扇更是徒勞,因為主人根本不注意身邊嗡嗡飛舞的蒼蠅。
過路的人往往停步觀賞,羨慕地注視著這所宏偉的房子、穿著華麗的奴隸和各種舒適的陳設。但當他們看見主教非常嚴肅、鬱悶地坐在棕櫚樹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從水煙袋上升起的淡藍色煙霧的時候,他們就搖頭說:“這個有錢有勢的人真是太可憐了!他雖然有萬貫家財,卻比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還可憐。因為他不會享福,先知沒有賦予他這種才智。”
所有經過的人都如此嘲諷他,然後幸災樂禍地走開了。
一天傍晚,主教又一次坐在大門外麵的棕櫚樹下,沉浸在極其的孤寂之中,悲哀、寂寞地抽著水煙袋。這時,幾個年青人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著他暗自發笑。
“真是的,”一個說,“這個阿裏·巴努,他是一個十足的白癡。我要是有他這麼多錢財,天天要過得痛痛快快,歡歡喜喜。我要把朋友們都請到一起來大吃大喝,讓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廳充滿歡聲笑語。”
“很不錯的主意,要是能夠這樣,倒也不壞。”另一個附和道,“不過如果這樣長時期吃喝,即使是受到先知保佑的蘇丹,也會坐吃山空的。我要是他的話,每天晚上也會坐在這個美麗的廣場上的棕櫚樹下,但我不會讓奴隸們站在一邊,要讓奴隸們唱歌奏樂,要舞蹈家翩翩起舞,表演各種各樣的精彩節目。我還要拿出派頭來抽水煙,喝瓊漿玉液,像巴格達國王一樣享受一切。”
“我可不會那樣做,”第三個青年是個作家,他說,“這位主教是個有學問、有智慧的人,這是真的。他講古蘭經的時候,引用各種富有哲理的詩文,充分顯示出博學多才。你們看到捧書的那個奴隸了嗎?那可都是些極其珍貴的經書,我情願拿我的財產去換它們。可是他呀,坐在那裏抽煙,讓書完全閑著。我要是主教阿裏·巴努的話,就一定要叫那個家夥給我朗讀,一直讀完所有的經卷,要麼就讀到深更半夜,而且要讀到我睡著為止。”
“哈哈……”第四個是一個旅行家,笑過之後,他說,“你們知道我怎麼安排嗎?吃喝玩樂,聽經卷,我可不幹這些。我要是有了錢,就將生活安排得特別瀟灑。他有最好的馬匹和駱駝,有大量的金錢。我要是他的話就出去旅行,行遍世界,甚至走到莫斯科人、法克蘭人那裏去。在我看來,看世上的美景才是最大的享受。如果我是那個人的話,我就這麼做。”
“青年時代是美好的時代,這個年齡是快活的年齡,”站在他們旁邊,聽完他們談話,一位外貌平平常常的老人說,“不過,我認為,青年人也是無知的,說起來口若懸河,誇誇其談,做起來卻不知如何下手。”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老頭兒?”青年們很生氣地問道,“您為什麼要橫加幹涉呢?”
“一個人如果比別人懂的多,就應該糾正別人的錯誤。這是先知的意思,”老人回答,“主教在先知的保佑下,有這麼多財富,這是事實。而且隻要他心裏想要什麼,就會得到什麼。其原因就是,他保持著嚴肅和悲傷。以為他原本就是這樣的嗎?不是。在十年前,我就認識他。那時的他,活潑健壯,生活愉快,善於享受。他那時有一個兒子,這孩子不僅長得漂亮而且聰明好學。凡是看見他的模樣、聽到他的言談的人,都羨慕主教有這麼個寶貝。他才十歲,學問就與一個十八歲的人差不多了。”
“他那個孩子怎麼就死了呢?主教太可憐了!”那個青年作家驚叫道。
“假如這個孩子是回到先知的家裏,那倒是值得慰藉的,那裏比亞曆山大可要舒服得多了。但是,注定要經曆的事情,是無法逃脫的。那時,法蘭克人像餓狼一樣向這裏猛撲過來,對我們開戰。他們攻占了亞曆山大,從那裏長驅直入,把馬梅盧克軍打得落花流水。主教是個聰明人,懂得忍耐並與他們周旋。可能是他們貪圖他的財寶,也可能是他私藏他的本教弟兄。具體原因我也沒有弄明白。反正有一天他們是闖進了他的家,指責他用武器、馬匹和食品秘密支持馬梅盧克軍。不管他如何辯護,都沒有用處。在榨取錢財方麵,法蘭克人是一個粗暴而殘忍的民族。他們把他那個名叫凱拉姆的年幼兒子作為人質抓到他們的兵營,他為救兒子給他們送去了許多金錢,他們卻不放他走,還要他拿出更多的財物。突然,有一天,法蘭克人接到命令,這命令可能是他們的總督下達的,也可能是別的什麼人發布的。這道命令要他們乘船撤退。在亞曆山大無人知曉的情況下,他們突然撤到公海。而可憐的小凱拉姆——主教的兒子也被帶走了。從此,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啊,可憐的人啊,安拉給了他多麼大的打擊!”年輕人異口同聲地叫喊,同情地看了看那位主教。
“更不幸的是,由於兒子的下落不明,他心愛的妻子傷心過度而死。他買了一條船,配置了設施,說服了住在下麵井邊的一位法蘭克醫生,一起駛往法蘭克斯坦,去尋找失蹤的兒子。他們登上船,在海上航行了很長時間,才到達那些異教徒的國家。但是,據說那裏剛剛發生過駭人聽聞的事件。那些人殺害了蘇丹和總督,窮人和富人互相殘殺,全國一片混亂。他們找遍每個城市,但都沒有發現小凱拉姆的蹤影,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無奈之下,他們隻好返回亞曆山大。從那時開始,主教就開始現在這樣的生活了。他為兒子而悲傷,這是情理之中的事。當他吃飯喝茶的時候,怎能不會想起,我可憐的凱拉姆現在是不是餓了,渴了?當他根據自己的職位和身份披上豪華的頭巾,穿上節日盛裝的時候,怎能不會想起,兒子是如何度日的呢?當他周圍站滿歌手、舞伎和朗誦者,站滿了奴隸的時候,怎能不想起,他的兒子是否正在法蘭克獨裁者麵前,按照命令跳舞奏樂?使他最痛苦的是,他那可憐的小凱拉姆正生活在異教徒中間,異教徒肯定會讓他背叛自己的信仰,如果真是這樣他想在天國擁抱他也不可能了!
“因此,他對自己的奴隸非常溫和,給窮人以大量施舍,他認為,安拉會讓他如願以償的,也會感動法蘭克統治者的。那時,他們就會溫和地對待他的兒子了。每逢他兒子被劫持那天,他都釋放十二名奴隸。”
“我也聽說過些,”作家接著說,“不過,奴隸們的故事說得很離奇。至於他的兒子,從沒有人提及。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個古怪的人,特別愛聽別人講故事。他每年都要讓奴隸們舉行講故事比賽,講得最好的就被釋放。”
“不要去聽別人的胡扯,”老人說,“情況就是我剛才所說的那樣。我對這些事了如指掌。可能是他在這些痛苦的日子裏,想使自己快樂一下,便叫人給他講故事。但是他釋放奴隸是出於兒子的緣故。夜涼了,我必須趕路了。願你們平安無事。年輕人,以後要更好地了解善良的主教!”
年輕人感謝老人給他們提供的消息,回頭又看了看那悲傷的主教,便沿街而走,一邊走,一邊說道:“我可不想當主教阿裏·巴努。”
沒過多久的一天早晨。在做禱告的時候,那幾個年輕人在街上又相遇了。年輕人想起了那個老人和他所講的故事。他們都很同情主教,便朝他的房子看了看。他們發現那裏一切都裝飾得極其華麗,不禁大吃一驚。屋頂上金碧輝煌,穿著豔麗的女奴們在院裏忙忙碌碌,大廳鋪上了名貴的地毯,寬闊的台階上鋪上了綢緞,這些綢緞與地毯連接在一起。街道上也鋪上了極其精美的布料。這些布料非常好,有些人隻想用它們做件節日衣裳或鞋子,都未能如願以償。
“怎麼,才短短幾天的工夫,主教就完全變了個樣!”年輕作家說,“他是不是要舉行慶典?是不是要讓他的歌手和舞伎顯一顯身手?你們看那地毯,除亞曆山大王誰有過這樣好的東西!這樣好的布鋪在地上,真是糟蹋!”
“你們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另一個人說,“一定是為了迎接顯赫的人物,在我看來,隻有國王或先知們才會享受到如此待遇。不過,今天誰會來呢?”
“快看,那位老人從那邊走過來了。他可是什麼都知道的,一定會給我們一些啟示!”
“老人家!您不會忘了我們幾個吧?”他們高聲叫喊著。老人看見他們在打招呼,便向他們走過來。他認出他們是幾天前和他談過話的那些年輕人。他們提醒他注意主教家,並且問他,他是否知道正在等待哪位貴賓。
“你們是這樣認為的?”他答道,“阿裏·巴努今天要舉行盛大慶典,或者有一個大人物光臨他家?事實並非如此。但是,今天是拉馬丹月的第十二天,你們知道嗎?這一天,他的兒子被帶到兵營。”
“但是,以先知的胡須作證,”一個青年大聲說,“這一切都像是進行婚禮或慶典,而你卻說這是一個哀悼日,這兩者怎麼能統一起來呢?主教是否有點經神失常了呢?”
“你們的判斷是不是總有點太快,年輕的朋友?”老人微笑著說,“這次,你們的箭確實鋒利,你們的弓同樣拉得很緊,但你們還是遠遠沒有射中箭垛。告訴你們吧,今天主教在迎接他兒子回來。”
“他已經找到他的兒子了?”青年們叫起來,都歡喜萬分。
“沒有找到。但是,他這麼多年來一直是這樣做的。你們知道,這些年以來,主教也一直懷著悲痛的心情紀念這個日子的,一邊釋放奴隸,一邊供許多窮人吃喝。在幾年前,他突然發現那所房子的陰暗處躺著一個疲憊不堪的托缽僧,主教給了他飯菜和飲料。那托缽僧原來是位聖人,能預知未來,解釋天象。由於主教伸出了溫暖的手,他恢複了疲勞後,走到主教身邊說:‘我知道你苦悶的原因,今天是拉馬丹月的第12天。你不是在這一天丟失兒子的嗎?請放心,這個悲傷的日子將成為你的喜慶日。請記住,你兒子會在這樣一個日子返回的。’聖人就是這樣告之主教的。任何一個穆斯林,如果對這個人的話抱懷疑態度,都是罪過。阿裏聽了這席話後,悲傷並沒有減少,但他總是頑強地在這一天等待兒子的回歸,並把房子、大廳和台階裝飾一新,好像他那兒子隨時會回來似的。”
“好極了!”作家接口道,“不過我還想看看,房子收拾得這麼光彩,他在這種歡暢的場合下是怎樣哀悼,尤其想聽聽,他怎樣叫他的奴隸給他講故事。”
“這是個非常容易滿足的要求,”老人回答,“多年以來,主教家的奴隸總監都是由我的好友擔任。每到這一天,他總是在大廳裏給我留出一個小小的位置。在大廳裏,主教的仆人和朋友很多,多幾個人決不會引起注意。我跟他打個招呼,要他讓你們進去,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情了。九點鍾在廣場上集合,我會給你們答複的。”
幾個年輕人聽了老人說的這番話,對他表示感謝。他們的心裏,是要看看在這種喜悅的氣氛裏主教是如何哀悼的。
在九點鍾時,幾個年輕人來到指定的廣場,碰到了那位老人。老人告訴他們,奴隸總監同意領他們進去。他走在前麵,但不是經過裝飾華麗的台階和大門,而是經過一個小小的旁門。進去後,他小心地把門關好。然後,他引他們通過好幾個過道,才進入大廳。
大廳裏人頭攢動。既有本市的達官貴人,也有主教的同行。他們都是來安慰他,減輕他的痛苦的。那裏也有各種各樣的奴隸,他們來自世界各國。大廳的最後麵擺著一張豪華長沙發,上麵坐著主教最尊貴的朋友,有奴隸侍候他們。主教坐在他們旁邊的地板上。由於是為他失去兒子致哀,他不能坐在顯示歡樂氣氛的地毯上。他用手支撐著腦袋,朋友們在他耳邊輕言細語,進行百般安慰,但他似乎很少聽進去。他的對麵,坐著幾個穿奴隸服的老年男子和年輕男子。老人告訴他的年輕朋友說,這些人就是阿裏·巴努今天要釋放的奴隸。他們中間有幾個是法蘭克人,老人要求他們特別注意其中的一個,因為他長得很英俊,而且非常年輕。幾天前,主教剛從一個突尼斯奴隸販子手裏用一大筆錢把他買回來,今天就釋放了,因為他相信,他釋放越多的法蘭克人回到他們的祖國,先知就會越早解救他的兒子。
當入席時,四個年輕人才知這個老人是大哲人穆斯塔法。
酒過三巡之後,主教向奴隸總監發出信號。總監站了起來,大廳裏鴉雀無聲。他走到將要被釋放的奴隸們麵前,高聲說道:“幸運的奴仆們,我主人阿裏·巴努——亞曆山大主教,今天開恩釋放你們。現在,按照他家這天的規矩,開始講故事吧。”
於是,奴隸們依年齡開始依次講故事,他們都講了在外國聽到的奇異的故事。但到那個最引人注目的奴隸講時,他竟說出了主教兒子的故事。
主教阿裏·巴努一麵聽故事,一麵深深思索起來。故事使他不知不覺著了迷,他的胸脯脹動,他的眼睛發出紅光,他好幾次都要打斷他的年輕奴隸的話,但故事的結尾似乎並不使他感到滿足。
“你說他現在可能有二十一歲了,是嗎?”於是他開口問道。
“是的,老爺,他和我一般年紀,二十一歲。”
“他說哪座城市是他的家鄉,這一點你還沒有對我們說過。”
“如果我沒有記錯,”他回答說,“就是亞曆山大!”
“亞曆山大,”主教叫道,“這是我的兒子;他現在在哪兒?你不是說他名叫克朗嗎,他的眼睛是黑的,頭發是褐色的嗎?”
“是的。在悲哀的時候他叫自己做克朗,不叫阿爾曼索爾。”
“可是,安拉!安拉!告訴我吧:你說他父親當著你的麵買了他,他硬說是他父親嗎?這麼說來他不是我的兒子了!”
奴隸回答說:“他對我說:‘讚美安拉,倒黴這麼久總算夠了。’這就是我的故鄉的市場,過了一會兒,路口來了一個紳士,他一見到他就叫道:‘啊,眼睛是上天賜予我多麼寶貴的東西呀!我又一次看見我尊貴的父親了!此人走到我們麵前,看看這一個,看看那一個,最後買了克朗。’這時他高呼安拉,念起熱烈的感謝經來,並悄悄對我說:‘現在我要回到我幸福的廳堂裏了,買我的人是我自己的父親。’”
“那麼他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克朗了!”主教很悲痛地說道。
這時,少年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眼裏湧出愉快的淚珠,跪倒在主教麵前,叫道:“這可是您的兒子克朗·阿爾曼索爾。是您給了他兩次生命。”
“安拉!安拉!奇跡,偉大的奇跡!”全場的人都高聲呼喊著,擁擠過來。主教卻站在那裏,久久沒有說出話來,隻是呆呆地看著這個年輕人。年輕人將他那漂亮的身軀轉向他。
“我的朋友穆斯塔法!”主教對這一年老的高僧說,“我的眼前,掛著一塊由眼淚織成的紗,我的克朗的臉上雖然刻畫著他母親、生育他的人的特征,我卻視而不見。你過來,仔細看看他吧!”
高僧走過來,把少年奴隸仔細端詳一番。把手放在這個年輕人的額頭上說:“克朗!你在遭到不幸的那天,我送你去法蘭克兵營,給你一句格言。你能把它重複一遍嗎?”
“尊敬的導師!”年輕人把老人的手拉到自己嘴唇邊說,“原文是:一個熱愛安拉並有良心的人,即使在貧瘠的沙漠中,也不會孤獨,因為他有兩個同伴走在他的身邊,安慰他。”
老人懷著激動的心情,抬頭仰望天空,把年青人拉到自己身邊,讓他貼著自己的胸膛,然後又把他交給主教,說:“把他接走吧!如果說你十年悲痛完全是為了他的話,那就可以肯定,克朗就是你的兒子。”
主教歡喜欲狂,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失而複得的兒子,這確實是他的形象。所有在座的人都分享著他的喜悅,他們熱愛主教,仿佛今天自己也得到了一個兒子一樣。
現在,廳堂裏又充滿了歌唱和歡樂,真正的慶典終於開始了。大家一直聚會到深夜,散會時主教給他的朋友每人一份厚禮,使大家永遠記住拉馬丹月的第十二天。
主教並將這四個青年介紹給他的兒子,請他們常常到他那兒來。他決定叫他和作家一同念書,和旅行家出外作小小的旅行,讓歌唱家和他唱歌跳舞,讓另一個人替他準備宴會。他們每人也得了一份厚禮,高高興興走出了主教的住宅。
“我們應當感謝誰呢?”他們互相說道,“除了這個老人外還能感謝誰呢?以前我們站在這所房子麵前責難主教時,誰想到結果會這樣?”
“我們多麼容易忽視這個老年人的教訓,”另一個人說,“或許專事譏諷他?因為他那破破爛爛的樣子,寒磣極了,誰能想到他竟是哲人穆斯塔法?”
“真是不可思議!我們不是在這兒大聲說出過我們的願望嗎?”作家說,“我們有一個人要旅行,另一個人要唱歌跳舞,第三個人要參加上等宴會,而我呢——要念書,聽故事。我們的願望不是完全實現了嗎?我完全可以念主教家的全部藏書。”
“我不是可以替他預備膳食,安排他最美好的宴會,自己不是還可以參加嗎?”另一個說。
“而我呢?隻要我心裏想聽歌、聽彈琴,或是想跳舞,我不是可以到他那兒去,叫他的奴隸表演給我欣賞嗎?”
“而我,”旅行家叫道,“今天以前還是一個窮光蛋,連跨出城門一步都不可能,現在,我可以隨便到哪兒去旅行了!”
“是呀,”他們齊聲說道,“我們聽老人的話果然是對的,誰能料定我們將來會怎樣?”
他們一路說笑著,消失在夜色裏。
怪船
我的家在巴爾索拉,父親在這裏經營著一個商店,他是一個很謹慎的生意人,從不冒險投資大買賣,所以我們一直都過著既不窮也不富的平凡生活。他教導我要老老實實做人,並很快地把我培養出來,做他的助手了。然而,就在我滿十八周歲那年,他破例做了一筆不大不小的投機買賣,結果買賣沒做成,人卻死了。
我知道父親是因把他一千枚金幣投入到一艘商船上,憂鬱過度而死的。事實上,他死得很幸運。因為,幾周以後傳來一條消息,說裝運我父親貨物的那艘商船沉入了大海。我那時年輕好勝,這次事故未能挫傷我的銳氣。我把父親遺留給我的全部家當都變買成錢,到異國他鄉去試試自己的運氣。我隻由父親的一個老管家陪同,他長年跟隨我父親,感情太深,不願與我分開。
我把希望寄托在印度。於是,我和老管家登上了開往印度的海船。我們在正常航線上航行。到了第十六天,船長宣布,風暴要來了。他的臉色顯得陰沉,看來,他對這個海區的航線不很熟悉,不能沉著對付這場風暴。他讓船員降下所有風帆,把航速減得很低。夜幕已經降臨,天色卻明亮而寒冷。船長以為,他認錯了風暴的征兆,不會有事了。
這時,一艘船突然與我們的船擦邊而過,使我們大吃一驚。瘋狂的歡呼和尖叫聲從甲板上響徹雲霄。在這風暴將臨、人心惶惶的時候,這樣的歡呼使我大為驚詫。船長站在我身邊,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蒼白。“我的船完蛋了,”他叫道,“死神在那兒航行!”我還沒有來得及問他,為什麼說出這種奇怪的話來,水手們已哭泣著一擁而至。“你們看見那隻船沒有?”他們號啕大哭著說,“現在我們完了!”
見此情景,船長一邊讓人朗誦《古蘭經》,一邊親自掌舵做垂死掙紮,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不到半個小時,船咣當一聲被巨浪衝上礁石,停住不動了。我們趕緊拋出救生艇,最後幾個水手剛好逃上來,船就沉沒了。我像一個乞丐一樣漂向大海。可是,不幸的事卻並沒有結束。風咆哮著,越來越怕人,救生艇再也操縱不住了。我緊緊抱住我的老管家,我們誓死也不分開。
東方的朝霞剛剛劃破黑暗,風就抓住了我們的這隻救生艇,把它打翻了。從此我再也沒有看見任何一個同船的人。船翻時我被浪打得昏了過去,蘇醒過來後,發現自己躺在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臂彎裏。原來他跳上了那隻被打翻的救生艇,把我也救了上來。
此時,我們正漂泊在平靜的大海上,去印度的海船早已沒有蹤影了。但我們看見,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隻船,風浪正把我們朝它推去,我們越來越接近,漸漸發現這隻船就是夜裏從我們旁邊駛過、把船長嚇得麵無人色的那一隻。麵對這樣一隻船,我心裏感覺到說不出的恐怖。船長的話已經成為可怕的事實。這隻船又是那麼荒涼,盡管我們已來到它的旁邊,盡管我們喊破了喉嚨,也沒有一個人出現在上麵——真使我毛骨悚然。然而它卻是我們惟一的希望,因此我們讚美先知,它不可思議地保存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不再多想,奮力向那隻恐怖的船劃去,船頭垂掛一根長繩,由於心裏畏懼,我還是先朝船上喊了幾聲,但沒有得到回答。我們隻好拽住繩索往上爬。我年輕些,先爬上去。天啊!當我爬上甲板的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幅什麼樣的景象!地板被鮮血染得通紅。二、三十具身著土耳其服裝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個衣著豪華的男子背靠在中央的桅杆上,手執大刀,麵如白蠟,麵目扭曲。一顆大釘穿過他的額頭,把它牢牢地釘在桅杆上。他也是死的。
我嚇壞了,一時間不知所措,幸好身邊還有老管家,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不停地喘著粗氣,船上根本沒有活人,全部是可怕的屍體。後來,我們還是大膽地向前走。每走一步,我們都環顧四周,看是不是有新情況,是不是有更可怕的景象出現。還好,到處都是一樣,沒有任何生命,隻有我們和大海。我們根本不敢大聲說話,深怕那個被釘在桅杆上的船長把他僵直的眼睛轉向我們,深怕某一死者回頭向我們張望。
我們一直向前走,來到一個通往船艙的樓梯口,都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互相對望,誰也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
“老爺,”老管家對我說,“你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就算下麵都是劊子手,我也要走下去,無論如何,我也不願意再留在這些死人中間。”我的想法和他相同。於是,我們壯著膽子,滿懷希望,往下麵走,誰料,底下也是死一般寂靜,樓梯上隻有我們兩個的腳步聲。我們在艙門外停步,我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把門打開,見房間裏亂糟糟的。衣服、槍支、用具,橫七豎八。船員們,至少是船長,不久前肯定還在大擺宴席,因為到處都是吃剩的東西。我們從一間艙走到另一間艙,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看見到處堆放著高檔的貨物,有絲綢、珍珠,也有食糖等等。看到這種景象,我喜出望外。船上沒有別人,我可以把一切據為己有。可是,老管家易卜拉欣提醒我注意,我們離陸地看來很遠很遠,沒有別人幫助,單靠我們兩人是不能到達目的地的。
不管怎樣,我們先找來一些食物和美酒,飽飽地吃了一頓,然後回到甲板上。但是在這裏,橫七豎八的屍體總是使我們膽顫心驚。我們決定讓他們離開我們,把他們扔到海裏去。可是,我們發現,沒有一具屍體是搬得動的,這令我們大吃一驚。他們好像被膠沾住了一樣,牢牢地躺在甲板上。要是不把甲板一起撬開,是決不可能把他們搬走的,可是我們找不到這樣的工具。那位船長也不能與他的桅杆分開,我們也無法從他僵硬的手中奪走大刀。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沒有交談,都在各自回憶這痛苦悲傷的遭遇。當夜幕剛剛拉上的時候,我讓上了年紀的易卜拉欣躺下睡覺,我自己則在甲板上思考自救的辦法。但當月夜正從海上升起,我按星相測算出大約十一點鍾的時候,我沉沉地打起瞌睡來,漸漸支持不住,不由自主地倒在甲板上一隻木桶的後麵。與其說我入睡,不如說是著了迷,因為我分明聽見海浪打著船,聽見帆在內外中軋軋地轉動,嗚嗚地鳴叫。突然,我好像聽見甲板上有人說話和腳步的聲音。我很想站起來看看,但四肢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鎮壓著,動彈不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聲音越來越響亮,好像有一群快活的船員在甲板上往來走動,有時還似乎聽見一個首領的洪亮的聲音。後來我漸漸失去了知覺,墜入沉沉的酣睡之中,耳邊好像隻有一片嘈雜的刀槍聲在響,我一直睡到太陽已經高高升起,熾熱地曬在我的臉上時才醒。我驚異地向四麵望望,風暴、船、死人、夜裏聽到的各種聲音,像夢一般浮現在眼前。我再向甲板上一看,發現一切如昨天一樣,死人躺著未動,船長釘在桅杆上未動。我笑笑我的夢,爬起來尋找我的老管家。
他正坐在船艙裏發呆。“啊,老爺!”當我向著他走去時,他叫了起來,“我寧可躺在最深的海底,也不願在這隻怪船上再過一夜了。”
“怎麼,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問道。
“我睡了幾個鍾頭就醒來了,覺得有人在我的頭頂上跑來跑去。”老管家皺著眉回答說,“起初,我還以為是您,可是至少有二十人在上麵奔跑。我還聽見呼喚聲和叫喊聲。後來有沉重的腳步聲從樓梯上下來。此後,我就失去了知覺,隻是偶爾有片刻時間恢複神誌,恰好在那時我看見了被釘在上麵桅杆上的那個人坐在那張桌子旁,邊喝邊唱,那個穿猩紅色外衣、躺在離他不遠的地板上的人,當時正坐在他旁邊,替他斟酒。”
我知道老管家沒說假話,因為我的經曆與他的所差無幾。
我也確確實實聽到了人的動靜。與這些人為伴,同坐一條船,我覺得太恐怖了。我和易卜拉欣陷入了沉思。“我知道該怎樣做了!”他終於開了口。原來,他想起了一句咒語,是他祖父教給他的。他祖父閱曆豐富,曾浪跡天涯。所以,有了這句咒語,就足以對付妖魔鬼怪了。他說,如果我們今天夜裏非常認真地做禱告,多念《古蘭經》中的警句,就可以避免進入昨天晚上的那種非自然睡眠狀態。老人的建議正合我意。我們憂心忡忡地等待夜幕降臨。
最後,我們決定躲到船艙隔壁的一個小房間裏去,並在門上鑽了好幾個洞,有一個鑽得比較大,便於我們觀察全艙,一切料理好後,我們就從裏麵緊緊把門關上了。易卜拉欣在門的四角寫上先知的名字,我們就這樣等待著恐怖的黑夜的來臨。大約又是十一點的時候,我又沉沉地打起瞌睡來。我的夥伴勸我念一念《古蘭經》,果然很有效。突然,上麵好像活躍起來了,腳步聲響成一片,可以分辨出許多人說話的聲音。我們提心吊膽地坐著,幾分鍾之後,聽見有人走下艙房的樓梯。老管家趕緊念起他祖父教給他的那幾句鎮壓魔鬼的咒語來:
你們從天空中下降,
你們從沉冥中上升,
你們在黑幕裏徘徊,
你們在烈火中成形,
安拉是你們的主宰,
認命吧,一切的精靈!
雖然我並不相信這些咒語,但心底還是希望它能夠救我們一命,然而當房門突然大開時,我全身毛發皆豎。我們看見被釘死在桅杆上的那個大漢走進艙房,後麵還跟進來一個人,此人衣著不如他講究,我在上麵也見過他,那時他是躺在地板上。第一個是船長,這是不會錯的。他臉色蒼白,留黑色大胡子,目光凶狠,把整個房子掃描了一下。當目光掃到我們這扇門的時候,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但是,看來他根本沒有注意把我們隱藏起來的這扇門。他們都在船艙中央的那張桌子旁坐了下來。他們用我們從未聽過的語言交談,幾乎是大聲喊叫。而且嗓門越來越高,言詞越來越激烈。最後,船長緊握拳頭,猛拍桌麵,把房間都震動了。另一個人則哈哈大笑,向船長打了個手勢,要船長跟他走。船長站起來,從刀鞘裏拔出大刀,兩人一同離開了船艙。他們走開以後,我們鬆了口氣。但是,我們提心吊膽的日子還遠遠沒有到盡頭呢。
隨後從甲板上傳下來的喊叫聲、狂笑聲、嚎哭聲混作一團。最後爆發一聲巨響,活像閻王爺的怒吼。我們以為,甲板和所有的風帆都在朝我們倒塌下來。這時,兵器碰撞聲和武士呐喊聲,所有這一切,突然完全消失。
又過了一段時間,確定沒有任何情況我們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門,來到甲板上,見一切如舊,沒有一個人躺的位置有絲毫變動,每個人都仍然像木頭一樣挺直僵硬。
以後的幾天裏,我們每天都向東航行許多裏,我也總是估計快看到陸地了。但糟糕的是,白天雖然前進許多裏航程,夜裏卻似乎又退回到原處。因為,太陽升起時,我們總是在一個固定的點上。我們認為,這隻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死者們每天夜裏都扯滿風帆,全速退回。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我們在天黑之前把所有的風帆都收藏起來,就像在小房間門後所做的那樣。我們在羊皮紙上寫上先知的名字,把祖父的咒語寫在上麵,把這些羊皮紙纏好,收起來,放到風帆周圍。我們提心吊膽地在我們的小房間裏麵等待著結果。這樣一來,幽靈們似乎更加惱火,叫喊得更凶。第二天早晨,我們看到風帆仍然卷得好好的,與我們離開時沒有一點不同。白天,我們隻把必要的風帆張開,做到使船能夠前進就可以了。如此,我們在五天內駛出了相當長的一段航程。
終於在第六天的清晨,我們看見在前方不遠處顯出了陸地。我們感謝安拉和他的先知奇跡般地救了我們的命。這個白天和隨後的夜晚,我們都向海岸前進。第七天早晨,我們確信,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城市。我們使勁把一個錨拋到海裏,錨很快固定在海底。我們又把甲板上的小艇放入水中,盡一切力量劃向那個城市。半個小時以後,我們進入一條與海相通的河,接著上了岸。我們在城門口打聽到了這個城市的名字,知道這是一座印度城池,離我計劃要去的地方不遠。我們住進一家供商隊歇宿的旅店,使自己消除這次曆險的疲勞,恢複精力。
我休息了一會兒,便去找店主,希望他能幫助我找一位懂點法術的人。店主聽後便帶我走進一條偏僻的胡同,轉到一所不顯眼的住宅前麵,敲了一下門。他讓我自己進去,並囑咐說,隻要打聽穆倫這個人就行了。
進到屋裏,一位老者迎了出來。這位老者身材矮小,胡須花白,鼻子頎長,問我有何貴幹。我對他說,我尋訪智者穆倫。他回答說,他就是穆倫。我向他求教,問他如何處置那些死者,怎樣才能將他們移到船外。他回答說,船上這些人很可能是做了某種惡事後,在海上中了魔法。他認為,如果讓他們靠岸,魔法也就會自行解除。但是,如果不把他們躺著的甲板掀起來,魔法是解除不了的。他還說,無論從天意看,還是從法律角度看,這條船,連同船上的全部貨物,都屬於我,因為,可以說這是我發現的。不過,我一定要絕對保守秘密,並且從中拿出一小部分作為報酬送給他,他才願意帶領他的奴隸幫我把死者運走。我答應了他的條件。我們帶著五個奴隸,奴隸們拿著鋸子和斧頭,往停船的地方走去。一路上,法師穆倫沒少誇我們,說我們幸運地想出了用《古蘭經》警句包裹風帆的好主意。他說,那是我們自救的惟一辦法。
就這樣,我們邊走邊談,來到了船上,奴隸們都很賣力,不到一個小時就把船上的四具屍體抬到了一隻小船上。然後,我們要其中幾個奴隸把小船劃到另一個岸邊,把死屍埋掉。奴隸們回來後說,他們把死者剛放到地上,死者就化為灰燼了,根本用不著花費精力去埋葬,我們繼續工作,把死者鋸下來,天黑以前,把他們全部搬上了岸。現在,除了那個被釘在桅杆上的人以外,船上已經沒有屍體了。我們嚐試著把釘子從木頭上拔出來,可是無論用多大力氣,它都紋絲不動。麵對這種情況我束手無策。還是穆倫幫我擺脫了困境。他馬上派一個奴隸劃船到岸邊去取來一盆泥土。泥土取來後,法師口中念念有詞,把泥土撒在死者的頭上。死者立刻睜開眼睛,深深吸了口氣,額頭上的傷口開始流血,於是,我們很容易地就把釘子拔了出來,死者栽倒在一個奴隸的懷裏。
“誰領我到這兒來的?”他問,似乎有些清醒了,穆倫用手指一指我,我馬上向他走過去。
“非常感謝您,先生,沒有您,我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從長期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五十年來,我的肉體一直在船上隨波漂蕩,而我的靈魂卻在受罰,每晚都要回到肉體上來。但現在,我的頭已經接觸了泥土,我的罪已經贖清,我也可以去見祖先們了。”
我請求他告訴我們,他和夥伴們怎麼會弄到這種可怕的地步。他說:
“五十年前,我是一個有勢力、有威望的人,住在阿爾及爾,貪欲驅使我把一條船武裝起來,從事海盜活動。一連幹了許多年,從未失手過,因此,我常常得意忘形。然而,有一天,我在撒丁島把一個托缽僧帶到船上。他說,他想不花錢周遊世界。我和我的同夥都是粗人,辦事沒有頭腦,不知道此人是神人,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所以,我多次羞辱他。一次,他出於聖潔的激情,對我罪惡的生活方式進行了譴責。晚上,我在我的艙裏和大副喝了很多酒,無名火起。我想,即使是蘇丹,我也不會讓他說我半句壞話,現在一個僧人竟敢對我說三道四,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一氣之下衝上甲板,把我的匕首刺進了他的胸膛。臨死,他對我和我的船員進行詛咒,要讓我們欲死不得,欲生不得,直到我的頭顱觸著泥土。
“我哪裏肯信一個要死的人說的話,便吩咐人把他扔到了海裏,繼續吃喝玩樂。誰知就在當天晚上,他的詛咒應驗了,我的一部分船員起來反對我,結果發生了一場惡鬥,擁護我的人都被殺死,我也被釘在桅杆上。但對方也是身受重傷,一個個地死去。
“不久,我的船就成了一個大墳墓。我眼前一黑,呼吸也越來越艱難,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呢。誰知這不過是肢體的僵硬,使我不能動彈而已。第二天晚上,在我們把托缽僧扔下海的時候,我和全體船員一齊蘇醒過來,大家又活了,不過,除了那晚上已經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外,我們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
“事實證明,托缽僧的詛咒是千真萬確的,這詛咒整整折磨了我們五十年。每當風暴來臨時,我們都喜極而狂,扯起滿帆航行,希望能在一個暗礁上撞得粉身碎骨,也好讓這顆筋疲力盡的腦袋,沉入海底得到安息。然而,我們的希望並沒有實現——我們求死也不得。現在我終於可以死了,讓我再感謝您一次吧,陌生的救命恩人,假若大恩能用金銀財寶來報答的話,就請接受我的船作為我感恩戴德的表征吧。”
講完這段經曆,船長便麵帶笑容地閉上了雙眼。他馬上就化成了灰,和他的那些夥伴們一樣。我們把灰收拾起來,裝進小盒子,埋葬在海邊。我從城裏請了幾個工人,修複了船隻。我把我在船上所獲得的貨物換成其他貨物,得到了巨額利潤。於是,我雇了幾個水手,付給朋友穆倫豐厚的報酬,乘船返回祖國。我繞道航行,停靠許多島嶼和國家,把貨物推向市場。先知保佑我的買賣。九個月後,我回到巴爾索拉。我的財富在已故船長贈予的基礎上,增加了一倍還多。鄉親們對我的致富和運氣感到不可思議,還以為我是找到了著名旅行家辛巴德的寶石穀。——由他們瞎猜吧,我管不著。從此以後,巴爾索拉的年輕人一滿十八歲,就得出門去尋找像我那樣的財運。而我則在家鄉過著清閑安樂的日子,每五年到麥加旅行一次,朝拜聖地的真主,一來感謝他保佑我,二來替船長和他的船員們祈禱,求主把他們帶入天堂。
(全書完)斷手的故事
我從小出生在君士坦丁堡,並在那裏長大。我父親在宮廷中做事,空閑時間經營一些香料和絲綢,賺了不少錢。在我成長過程中,父親的耳濡目染,使我無形中學到了許多東西,他在親自啟發開導我的同時,又讓我去教士那裏聽課。當我稍大一些的時候,他決定要我接管他的商店,但是,當我顯露出來的才華高出他的期望值的時候,他又決定按朋友們的建議,要我學醫。因為,一位醫生的醫術如果高於一般的江湖醫生,在君士坦丁堡的機遇是很多的。同時,也是非常受人歡迎的。
有一天,我家來了許多法蘭克人,其中一人勸我父親把我送到他的祖國去,到巴黎去學習。在那裏,學習這種專業是免費的,而且能夠學得最好。他甚至想在他回家時把我帶去,不要我出錢。我父親年輕時也喜歡旅行,就欣然同意了。這個法蘭克人對我說,我可以在三個月內做好出發的準備。能到外國生活,這使我高興得有點忘乎所以,恨不得馬上就上船出發。那個法蘭克人終於做完了生意,準備上路。
出發前夕,父親把我領到他的小臥室。在那裏,我看見桌子上放著漂亮的衣服和武器。但是對我的目光更有吸引力的,還是一大堆金幣,這麼多金幣放在一起,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擁抱我,對我說:“親愛的孩子,我給你買了旅途上穿的衣服,那些武器是給你的,是我出國時你祖父給我掛在身上的。我知道你會使用。但是,在沒有受到攻擊的時候,決不要使用它。要打的時候,就一定要狠狠地打。我的財產不多,親愛的,我把它們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是你的;第二部分是我的生活費和備用金;第三部分對我來說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財產,那是供你救急之用的。”我的老父親這樣對我說,兩眼淚光盈盈。這或許是一個不祥之兆吧,因為我從此就再沒有見過他。
我們一路上非常順利,平安抵達。不久就到了法蘭克人的國家,又走了六天才抵達大都市巴黎。我這位法蘭克朋友替我在巴黎租了一間房子,勸我不要亂花錢——這時我身邊共有兩千銀幣。我在這個大都市住了三年,學到了作為一個名醫必須具有的醫術。但若是說我很願意留在巴黎,那我就是撒謊了,因為這個民族的風俗習慣並不適合我,同時,我在巴黎交到的好朋友也寥寥無幾,不過都是些高貴的青年人罷了。
我的思鄉之情終於變得更加強烈了——三年來我一直沒有得到我父親的任何消息,因此,我抓住一個好機會,回家去了。
這時法蘭克斯坦正要派遣一個使團到東方,我應聘作為外科醫生加入使團的隨員團中,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君士坦丁堡。但我發現我父親的房子上了鎖。鄉鄰們看到我都很吃驚,他們告訴我,我父親已於兩個月前去世了。在我幼年時代教導過我的那位教士,給我送來了鑰匙。我孤零零地走進那所荒涼的房子裏——我父親留下來的東西全都沒有動,隻有他答應死後送給我的錢不見了。我向教士追問這筆錢。他鞠了一個躬,說道:“您父親是作為一個虔誠的聖徒死去的,因為他把他的這筆錢捐贈給教會了。”對這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弄明白。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沒有證據反駁教士。而且值得慶幸的是,他並沒有把所有房子和父親的貨物當作捐獻物品。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不幸。可是自從那時起,打擊一個一個接連不斷,我作為一個醫生,一直沒有把名氣傳出去,因為我很清高,不好意思到市場上去推銷自己。我沒有父親的處世能力和社交才能。他如果還健在,肯定會把我介紹給富貴人家的。這些人再也不會想到我這個可憐的紮羅伊科斯了。父親的貨物也找不到市場,因為自從父親去世後,老客戶們紛紛走了,新的客戶得慢慢尋找。
當我對這種處境一籌莫展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我在法蘭克的時候,經常看見我國同胞,他們走遍全國,在各個城市的市場上展銷商品。我記得很清楚,當地人喜歡購買他們的商品,因為他們的商品來自異國他鄉。做這種買賣,可以獲得百倍利潤。我很快作出決定,變賣父親的房子,把所得的一部分錢交給一位可靠的朋友保管,又從剩下的財產中拿出一些購買法蘭克所缺少的物品,例如圍巾、絲織品、化妝品和食油等。我在一條船上租了一個艙位,踏上了第二次赴法旅程。
出了達達尼爾海峽,我的運氣似乎來了。我們的航程短,而且順利。我走遍法蘭克的大小城鎮,發現各地顧客踴躍購買我的貨物。我在伊斯坦布爾的那個朋友不斷發來新鮮貨,我一天一天地富起來,終於積蓄了足夠的財富,深信可以大膽地做一筆較大買賣了,便帶著貨物來到了意大利。有一點我也必須承認,那就是:我之所以賺了不少錢,還得益於我的醫藥知識。我每到一個城市,都請人張貼廣告,宣傳來了一位希臘醫生,治愈過好多人的病。我的藥膏和衝劑確實幫我賺了不少錢。於是,我來到了意大利佛羅倫薩市,打算在這個城市多呆些時間,一方麵,我在這裏感覺很好;另一方麵,在長期奔波勞累以後,我也想得到充分休整。我在聖克羅齊區租了一個門麵,門前很寬闊,人流也比較多,非常適合賣東西。在不遠的一家旅店租了幾個漂亮的房子,房子外麵有一個陽台。一切安頓好了之後,我馬上貼出廣告,說我在這兒行醫兼經商。我的鋪子剛一開張,顧客就川流不息地湧來。雖然我要價高一點,但還是比別人賣得多,因為我對顧客很殷勤、和藹。
我在佛羅倫薩市很愉快地度過了四天。有一天晚上,當我已經打洋,正要照例盤點時,突然發現一個小盒子裏有一張便條。我不知道這是誰放進去的。我打開紙條一看,原來是邀我今晚十二點整到一座橋上去,這座橋大家稱為古橋。我考慮了很久,請我的人是誰呢?既然我在佛羅倫薩一個人也不認識,這人想必是要暗中帶我去看一個什麼病人——這樣的事本來是屢見不鮮的。因此,我決定前往,但為了確保安全,我把父親以前送給我的佩刀也帶上了。
快到十二點鍾的時候,我獨自動身前往,很快到了古橋。橋上不見人影,我決定等到他出現的時候,相信他會叫我的。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月光如水。我俯首觀賞阿爾諾河水,見它在月光中泛著微波。市教堂的鍾聲敲響了十二點。我直起身來,眼前出現了一個彪形大漢,一件紅色鬥篷把他全身裹住,鬥篷的一角遮住了他的臉。開始,我有點怕,因為他過於突然地站到了我的背後。但是,我馬上控製住了自己,對他說:“既然是您把我叫到這裏來,那麼我想問你,有什麼吩咐?”
披紅鬥篷的人轉過身去,慢慢地說:“跟我走!”
天啊!單獨同這樣一個陌生人前往一個陌生的地方!這的確使我有些膽寒。我站著不動,說道:“這樣不行,親愛的先生,您首先得告訴我上哪兒去。另外,還要煩您稍露尊容,讓我看看,您是否對我懷有好意——不然的話,我隻好說:‘恕不奉陪。’
披紅鬥篷的人對我的話似乎不當一回事。“如果你不願前往,紮羅伊科斯,那就不用來了。”他一麵回答,一麵向前走去。
我忍不住火冒三丈。“您以為您是誰,”我大叫道,“憑我這樣的人會隨便讓一個渾小子捉弄嗎?您以為我會在這種寒冷的夜晚白白等人嗎?”
我一個箭步快速來到他背後,一手抓住他的披風,咆哮如雷,同時另一隻手握住刀把。可是,披風雖然抓住,人卻從前麵第一個轉彎處溜走了。我的怒氣漸漸平靜下來。披風尚在我手裏,這就會使我找到線索,弄清這件奇怪的事情。於是,我把它披在肩上,向住所走去。走出大約還不到一百步遠的時候,突然有人緊緊地貼著我旁邊跑過,用法文悄悄說道:“當心些,伯爵,今晚上幹不成了。”
正當我想回頭看時,那人已經跑過去了,隻見一道黑影在房子上一晃即逝。我知道這話不是向我說的,而是向這件披風的主人說的,但我仍然沒有找到弄清真相的線索。第二天早晨,我考慮了對策。最初,我打算拿著鬥篷去叫賣,就好像它是我撿來的一樣。但這樣一來,那個陌生人有可能通過第三者取走,我就得不到弄清事實真相的線索了。我一邊思索,一邊更細心地觀察這個鬥篷。麵料是紫紅色的熱那亞厚天鵝絨,邊料是阿斯特罕毛皮,上麵繡滿了金線,鬥篷的豪華使我產生了一個想法,我決心把這個想法付諸實施。
我把鬥篷帶到街上自己的店子裏去出賣,給它定了很高的價格,我相信找不到這樣肯出錢的顧客。我的目的是,對凡是來打聽這件皮貨的人,我都仔細觀察,因為失去鬥篷的那個陌生人,雖然當時是一閃即逝,但畢竟露了一下臉,即使在成千上萬人中,我也會把他認出來。有興趣購買的人很多,它極其漂亮的款式吸引著所有過路的顧客,但是沒有一個人的模樣像那個陌生人,沒有一個人願以二百枚金幣的高價買那件鬥篷。我特別注意到,當我問起,佛羅倫薩是否做過這樣買賣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說沒有,並且肯定,從來沒有見過一件這麼名貴的、這麼令人愛不釋手的工藝品。天快黑了,走進來一個年輕人,他經常光顧我的商店。今天,他出很高的價買這件鬥篷,把一個錢袋往桌子上一放,高喊:“上天作證,紮羅伊科斯,我一定要買下你的鬥篷,就是去當乞丐也在所不惜。”
他一邊喊,一邊不停地數金幣,這真讓我進退兩難。我把鬥篷掛出來,完全是為了引起那個陌生人的注意。誰料到來了個傻小子,竟然願意出異乎尋常的高價買它。遇到這種情況,我有什麼辦法?不賣也得賣。仔細一想,覺得賣有賣的好處,可以作為對於我那個夜晚冒險行為的一種補償。那小子披上鬥篷就走,可是還沒有出門又折了回來,把一張貼在鬥篷上的紙條揭下來,扔給我,說:
“這裏,紮羅伊科斯,掛了一件東西,看樣子不是鬥篷原有的。”
我信手接過紙條,並不在意,隨便看了看,隻見上麵寫道:
“今晚十二點請將鬥篷送到橋上,四百金幣相謝。”
我被這一消息驚呆了,雖然我開始沒有當一回事,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跑了出去,快步追上了那個買走披風的小夥子,遞給他二百金幣。我說:“請收回你的金幣,朋友,把鬥篷還給我吧——我不賣了。”
起初他以為我在開玩笑,後來看見我是認真的,不禁火冒三丈,破口大罵,最後我們竟打了起來。僥幸的是,在搏鬥時我從他身上把鬥篷搶到了手。我正要跑開時,這小子喊起警察來,並把我拖到了法院。法官聽了控訴很驚異,隨即把鬥篷判給了對方。於是,我對這個青年說,如果他把鬥篷讓給我,除了退還他二百金幣外,我還另外再給他二十個……五十個……八十個,最後加到一百個金幣。——錢是萬能的。他終於收了我的金幣,我拿著鬥篷得意洋洋地走了,全佛羅倫薩的人都把我當作神經病,我隻好裝作沒聽見。別人的意見我並不放在心上——畢竟,我比他們知道得更清楚:在這件買賣上我還是賺了一大筆錢的。
我心神不定地等待著夜幕降臨。大約在上次出門的同一個時刻,我把鬥篷夾在左臂下麵,前往赴約。鍾敲響十二點時,從黑暗裏走出一條人影來到我的跟前。這顯然就是昨晚那個人。
“披風你帶來了嗎?”他問我。
“帶來了,先生。”我回答說,“但它花了我整整一百個金幣。”
“這我知道,”那人回答說,“看著,你將得到四百。”
我跟他來到橋欄旁邊後,他就開始不停地數起金幣來。整整四百個,在月光中亮晶晶的發出金色的光芒,我不禁心花怒放。唉,沒想到這竟是我心靈中的最後一次快樂。我把錢放在衣袋裏,很想趁機把這位慷慨的陌生人好好看一看。但他臉上戴著一個假麵具,露出一雙黑洞洞的眼睛望著我,很嚇人。
“謝謝您的賞賜,先生。”我向他說道,“現在您有什麼吩咐?不過我先向您說明,我不能做非法的事情。”
“不必多慮,”他回答說,同時把鬥篷披在肩上,“我需要你的醫術幫忙,但並非處理一個活人,而是死人。”
“我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吃驚地回答。
“我和我的妹妹來自遙遠的國度,”他一邊述說,一邊招手,示意我跟他走,“我和她住在我的一個朋友家裏。我妹妹昨天暴病而亡,親戚們想明天埋葬她。但是,根據我們家族的一種古老習俗,所有的人都要安葬在祖先的墓室裏。很多人死在異國他鄉以後,其親人也要千方百計經過一定的防腐處理運回家鄉安葬。現在,我同意把她的軀體交給我的親戚帶走,但是我無論如何要把她的頭帶給我父親,讓他再看她一眼,她畢竟是他的女兒。”這種把親人的頭顱割下來的習俗,雖然使我感到恐懼,但是我不想提出反對意見,怕得罪這個陌生人。因此,我對他說,給屍體進行防腐處理,我可以做,請他引我到死者那裏去。但我忍不住問他:為什麼這些事情都一定要在夜間秘密進行呢?他回答說,他的親戚認為這種做法太殘酷,如果白天做,他們會反對的。但是一旦把她的頭割下來,他們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他雖然可以把頭割下來,但是一種天然的感情使他不忍心下手。
不知不覺中,我跟著他來到了一幢豪華的大廈前。我的同伴指著它對我說,這就是我們夜間散步的目的地。我們經過大廈的正門,進入一扇旁門。進門後,陌生人隨即小心翼翼地把門關好,在黑暗中登上狹窄的螺旋式樓梯。這個樓梯通往一條燈光暗淡的過道,然後進入一個房間。在這個房間的天花板上,掛著一盞燈,燈是點亮的。房間裏放著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具屍體。陌生人把臉轉過去,似乎是不想讓我看見他流淚。他指著床上,暗示要我幹淨利落地把事情辦完,然後迅速走出門。我把作為一個醫生常帶在身上的手術刀取出來,向床邊走去。屍體隻露出一個頭,這個頭很美,我看了後不禁從心底裏感到惋惜。烏黑的頭發結成長長的辮子向下垂,臉色蒼白,雙眼緊閉。我按照醫生截肢手術操作規程,先在皮膚上切開一個口子,然後拿出我最銳利的刀子,一刀就把喉管切斷。多麼可怕!死者睜開眼睛,又立刻閉上,發出長長的呻吟聲。她的生命氣息看來到這時才完結。與此同時,一股熱血從傷口噴湧而來。我深信不疑,是我剛才把這個可憐的女子殺死了。因為她已經死亡,所以毫無疑問,她受了這樣重的傷,是沒有任何辦法挽救了。麵對這種情況,我猶豫不決,呆呆地在那裏足足站了好幾分鍾。我想,難道是我被那個披紅鬥篷的人騙了?難道他的妹妹原來是假死?後麵的設想在我看來,可能性似乎大一些。但是,有一個想法不能對死者的哥哥說,那就是,假如手術稍微慢一點點做,也不至於把她殺死。想到這裏,我就想幹脆把頭完全割下來。但是,死者又呻吟了一次,痛苦地動了幾下,才真正死去。
我當時嚇得手足無措,精神麻木,在神情恍惚中,跌跌撞撞衝出了房間。可是,過道上的燈已經熄滅,一團漆黑,同來的那人不知去向,隻好在黑暗中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到螺旋樓梯。我跌跌撞撞下了樓梯,下麵同樣沒有一個人。我發現門是虛掩的。到達街上時,我的呼吸才平和一點。在那間房子裏,我差點嚇死了。在恐懼感的驅使下,我跑步回到家。一頭鑽進被窩裏,想把剛才幹的這件可怕的事情忘掉。可是我再也睡不著了,天亮後才漸漸恢複平靜。這時我才意識到這是一種暴行。我想,引誘我去幹這件事的人,總不至於出麵告發我吧。我立刻決定到店裏去做生意,盡可能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仔細一想,糟糕——以前我還沒有注意到這上麵——我的帽子、腰帶以及刀子都不見了,不知是忘記在死者的房間裏呢,還是在我逃跑時丟失了。前者的可能性最大,人們因此會發覺我是凶手的——天啊!
不管怎樣,我盡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因此,我像往常一樣按時開了鋪門,我的鄰居馬上向我走來。他是個健談的人,每天早上都要和我侃一會兒。
“哦,您怎麼看,”他開口說道,“關於昨天晚上發生的那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我裝做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一片愕然。
“怎麼,滿城都沸騰起來了,您竟會不知道?您當真不知道:佛羅倫薩最美麗的一朵花,比安卡總督的女兒,昨晚被人謀殺了!唉!昨天我還看見她高高興興地和她的未婚夫坐著車從街上經過,因為他們原本今天就要舉行婚禮的。”鄰居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入我的胸膛。痛徹心肺,而且沒有止境,一陣剛過,一陣又來,因為每一個顧客都向我說起這件事,越說越可怕;然而誰也不能說得像我親眼看見的那麼可怕。
中午時分,一個穿製服的工作人員走進我的鋪子,叫我把閑人支開。“紮羅伊科斯先生,”他說,一麵取出我遺失的物件,“這些東西是您的嗎?”我考慮了一下應不應當完全否認;但當我從半開的門戶中看見我的房東和幾個熟人時,我恐怕他們會出來作證,我決定不讓一句謊話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就承認這些東西都是我的。穿製服的人叫我跟他走,把我帶到一所高大的房屋裏,我馬上看出就是監獄。他在裏麵暫時指定一個房間讓我呆著。
我一個人呆在監牢裏,想起我的處境,覺得可怕極了。即使是出於無意,我也是殺了人。這個念頭老是在腦中重複出現,揮之不去。我也不能不承認,金錢的光芒晃瞎了我的眼睛,否則我也不會盲目地去幹這件事。
兩個小時之後,有一人開了門,讓我跟他走,經過幾道樓梯,來到一間大廳堂裏。堂上擺著一張長桌,桌上蒙著黑布,周圍坐著十二個人,大半是白發老人,大堂兩邊擺著一長串條凳,坐滿佛羅倫薩的上流人物——高高的樓廂上擠滿觀眾。當我走到黑桌子前麵時,一個麵容很淒慘的人站了起來。這就是總督。他向在坐的人說,因為他是死者的父親,不能審判這件案子,這一次他讓給年紀最大的議員。這個議員至少有九十高齡,彎腰屈背地站著,兩太陽穴披著稀疏的白發,兩隻眼睛還燃著熊熊的火焰,說話的聲音也很有力、清朗,他開口問我,承不承認謀殺人命。我請求他聽我辯護。於是我勇敢地侃侃而談,把我做的和知道的事全部講了出來。我看見,當我申辯的時候,總督的臉色一會兒發白,一會兒發紅。我一說完,他就怒衝衝地跳起來說:“怎麼,你這惡棍!”他向我叫罵道,“你還想把謀財害命的罪過推到別人身上去?”
老議員責備他不該插言,因為他已自動將他的權力讓給了他;而且說我謀財害命,也沒有證據,因為根據他自己的話,死者的東西一樣也沒有丟失。他還進一步向總督說,他得交代一下他女兒以前的生活情況,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斷定我的口供是否屬實,同時他宣布今天停審,等總督交來死者的信件參考一下再說,於是我又被帶進監獄。監牢的生活實在難熬,慘不忍睹,我時刻都在渴望著早一天能弄清楚死者和紅衣人之間的關係。
第二天,我滿懷希望地走上法庭,桌子上放著好幾封信。年老的議員問我這些信是不是我的親筆。我把信看了看,發現信和我收到的兩張便條筆跡相同,無疑是一個人寫的。我向議員們說明這一點。他們好像並不重視我的話,反而說兩者都可能,而且必定都是我寫的,因為信後的簽署清清楚楚是一個字,正是我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信上寫的都是恐嚇死者的話,並警告她停止正擬舉行的婚禮。
總督大約對我的人格作了別有用心的說明。因為這一天,他們對我殘忍、嚴厲多了。我根據我的兩張便條力辯,我還以為這兩張便條仍然在我的房間裏呢;誰知他們說是已經全麵搜查過,沒有發現什麼便條。這一來,當天開庭完畢時,我的一切希望也完了。第三天,我又被帶到法庭上。他們向我宣判,硬加給我謀殺人命的罪名,決定處我死刑。我竟得到這樣的下場。親人離散,家鄉遙遠,年紀輕輕的就得無辜死於刀斧之下!
這個可怕的日子決定了我命運的終結。晚上,我坐在寂寞的死牢裏,一切希望都已消失,我的全部思想嚴肅地集中在死上。這時牢門忽然開了,走進來一個人,默默地看了我好久。
“我又找到你了,你是紮羅伊科斯?”
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沒有認出他。但是他的聲音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對,是瓦勒蒂,是我在巴黎求學期間結識的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他說,他是碰巧到佛羅倫薩來的,他父親住在這裏,是個很有聲望的人。他聽說了我的事情後,便再一次來看看我,並向我本人了解情況,弄清楚我怎麼可能犯這麼重的罪。我把整個過程從頭到尾向他述說了一遍。他似乎對此感到非常震驚,並且要我對他和盤托出,不包含隻言片語的謊言。我向他發出最莊嚴的誓言,保證我所說的情況句句屬實。我隻有一個過錯,就是讓金錢的光芒照瞎了眼睛,從而沒有識破那個陌生人的花言巧語。除此之外,我沒有過錯。
“如此看來,你真的不認識比安卡?”他問。
我敢向安拉發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漂亮的小姐。瓦勒蒂對我說,這件事情中恐怕隱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總督非常急切地要把我置於死地。現在人們中間已經流傳著一種謠言,說我早就認識比安卡,是為了報複她準備嫁給別人才把她殺死的。
我毫不隱瞞地對我的朋友說,這個謠言完全適合那個紅衣人,但我拿不出證據來證明他與這件事有牽連。瓦勒蒂擁抱著我,失聲痛哭。他答應盡一切力量,至少要挽救我的性命。盡管我對此並不抱多大希望,但我知道他是個聰明人,精通法律,而且他是會盡量想法營救我的。我在半信半疑、惶恐不安中度過了漫長的兩天之後,他終於出現了。
“我為你帶來了寬慰,雖然這也是一種痛苦。但你將保全生命,並得到釋放,但要犧牲一隻手。”
我真誠地感謝我的朋友救了我的命。他對我說,總督堅決拒絕重新審理此案,但他為了避免產生不公正的印象,最後還是同意,隻要在佛羅倫薩史書上有類似案例的記載,他就同意按那個案子的方式,對我作出判決。他說,他和他父親日夜不停地翻閱古書,終於找到了一個類似我的案例。書上記載的案情是:犯人的左手要被砍掉,財產被沒收,本人永遠被流放。這次對我的懲罰也是如此,我現在隻好等待我的那個痛苦時刻的到來。我不想給你們描繪那個可怕的時刻。那時,我在露天市場上把手伸到刑台上,我的鮮血彎彎曲曲流遍了自己的全身。
瓦勒蒂把我接到他家。我康複後,他慷慨地送給我盤纏,因為我千辛萬苦賺來的一切,都變成了法院的戰利品。我從佛羅倫薩來到西西裏島,從那裏隨便乘上一條船到君士坦丁堡。我寄希望於拿到我存在朋友手中的那筆錢,我還請求他允許我住在他家。使我驚訝的是,他反而問我,我為什麼不住自己的家。他對我說,一個陌生男子在希臘區以我的名義購買了一棟房子,並且告訴我的這位朋友,說我很快就會回家。我和我的朋友立刻到那裏去,受到我所有的老朋友的熱烈歡迎。一位老商人給了我一封信,這封信是為我買房子的人留下的。
我念道:“紮羅伊科斯!世界上有兩隻手正在不停地工作,以使你不至於感覺到喪失了一隻。你眼前這所房子,以及房子裏所有的東西,全都是你的。每年都會有人給你送來許多錢,你將屬於貴國人的富翁之列,但願你寬恕一個比你更為不幸的人!”我早就猜到這是誰寫的,老商人回答我的問題時也說,據他看來,此人是個法國人,穿一件大紅鬥篷。——不用說,這個陌生人還沒有完全喪盡天良。
在我新房子裏,各種東西都很齊備,還有一個鋪麵,堆滿了貨物,比我原有的貨物還要齊全、漂亮。從那時起,迄今已有十年了。我一直繼續外出經商,這並非因為生活的需要,而是由於我有這種老習慣。但我從來沒有再去佛羅倫薩,這是個使我倒黴透頂的城市。每年我都如數收到一千金幣。不過,雖然我很高興,知道這個倒黴鬼還有良心,但他也不能用金幣把我心靈上的憂鬱購買去,因為比安卡被殺死的那副慘相永遠浮現在我的腦海裏。仙鶴哈裏發
在悶熱的一個下午,酣睡在沙發上的田格達哈裏發沙西德醒來後,感覺精神很好,便抽起了他那根用花梨木做的長煙鬥,奴隸給他倒了一杯咖啡,他不時喝上一口,他覺得咖啡味道很好,便和往常一樣,愜意地摸了摸胡須。簡單說吧,人們看到這位哈裏發情緒不錯。
人們來見哈裏發也正是選擇這一時候,因為這時哈裏發比較易於接近,所以宰相索爾曼往往這個時間來。今天下午,他又來了,不過他看起來好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這種現象是不多見的。哈裏發把叼在嘴裏的煙鬥抽出一點點,問:“宰相,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陰沉?”
宰相將雙手交叉在胸前,向他的君主鞠了一個躬,答道:“陛下,我是不是一時的不高興,我不得而知。但宮殿下麵有一個小販,出售那麼多漂亮的東西,而我沒有富餘的錢可買,心裏確實有些難過。”
哈裏發聽後也想見這小販到底賣些什麼貨物,同時也想為宰相買一些東西,於是他叫人把小販帶上宮殿。一會兒功夫,奴隸就把那賣雜貨的帶上來。隻見他矮矮胖胖,臉色黝黑,衣衫襤褸。他背著一隻箱子,裏麵放著各色各樣的貨物:珍珠、戒指、鑲寶石的手槍、酒杯和梳子。哈裏發和宰相把每件東西都看過了。最後國王給自己和宰相各買了一支精美的手槍,還給宰相的夫人買了一把梳子。賣雜貨的正想把箱子收拾起來。哈裏發忽然看到一隻小抽屜,便問裏麵裝有什麼東西。賣雜貨的把抽屜拉開來,指指裏麵一瓶黑色的粉末和一張紙片,紙片上寫著哈裏發和索爾曼都不認得的怪文字。
“這兩樣東西是我有一天從一個商人手裏買來的,他是在麥加大街上偶爾發現這兩樣東西的。”小販說,“我不知道裏麵是什麼,您若要買,隨便給幾個子兒都行——反正我也用不上。”
哈裏發素來喜歡收集文稿一類的東西,聽小販這一說便毫不猶豫地把這兩樣東西買了下來。哈裏發很想知道紙上寫著什麼。便問宰相有沒有認識這種文字的人。
“啟稟陛下,”宰相回答,“大清真寺住著一位高僧,人稱學者賽利姆,通曉各國文字,如果請他來,或許可以破譯這種深奧的文字。”
哈裏發忙派人把學者賽利姆請來,對他說:“有人告訴我,你的學識淵博。請看一看這張紙,看你是不是認識這些字。看得懂,我就賞賜你一件新衣服;看不懂,就抽你十二記耳光,打二十五下腳板,因為你有負學者賽利姆的稱號。”
賽利姆鞠了一躬說:“陛下,奴才遵命就是。”他把這些文字看了又看,過了很長時間,突然叫喊起來,“陛下,這是拉丁文啊,如果不是,我自己上吊。”
“是拉丁文的話,就請你講一講,上麵寫的是什麼?”哈裏發吩咐說。
賽利姆照著這張紙念道:“有幸的人,幸福就要來到你身邊,你隻要嗅一嗅瓶子裏的粉末,同時說一聲‘木塔波’,你就能隨心所欲變成動物,懂這種動物的話。而要回複人身,隻需向東方鞠三個躬,再說一聲‘木塔波’。不過變了動物之後要千萬注意,不能發笑,否則就會把咒語完全忘掉,永遠變成動物了。”
賽利姆把紙條上的文字都譯完之後,哈裏發不由得欣喜萬分,他忙把賽利姆打發走並叫他嚴守秘密。然後哈裏發對宰相說:“這東西買得真便宜,索爾曼!能變一個動物,這叫我多麼高興!明天一早,你上我這裏來,我們一同到野外去,大家聞一點瓶子裏的東西,仔細聽聽空中飛的、水裏遊的、田野和森林裏跑的動物在講些什麼!”
第二天,索爾曼早早地來到王宮,準備伴駕出遊。哈裏發把裝有魔粉的盒子藏在腰帶裏,命令內侍留在宮中,自己和宰相單獨上路。他們首先穿過哈裏發的大花園,想找一些動物試試魔法的威力。後來,宰相建議走遠些,到一個池塘旁邊去。過去他在那裏經常看見許多動物,特別是那些仙鶴。它們儀表堂堂,舉止端莊,聲音楚楚動聽,早已引起他的注意。
於是,他們一起往池塘走去,到了那裏,哈裏發發現有一隻仙鶴正邁著四方步走來走去,聚精會神地尋找青蛙,偶爾發出幾聲寂寞的鳴叫,同時他還看見,遠遠的高空中有另一隻仙鶴向這裏飛來。
“我以我的胡子打賭,陛下,”宰相說,“這兩隻長腳鳥現在準要作一次愉快的談話。我們變成仙鶴怎麼樣?”
“對,就這麼辦。”哈裏發回答說,“不過事先還得好好想一想,怎樣才能恢複人形——對!朝著東方鞠了三個躬,說一聲‘木塔波’,我就還原成哈裏發,你還原成宰相。可是千萬不要發笑!——一笑我們就完蛋了!”
這時,遠方的那隻仙鶴也已飛到眼前,眼看就要落在地麵,哈裏發趕忙從腰帶裏取出魔粉盒子,自己先吸了一個夠,然後遞給宰相也聞了一聞,兩人同聲叫道:“木塔波。”
於是,他們的腿開始收縮起來,變得非常細,而且成了紅色,腳上美麗的靴子也變成了醜陋的趾爪,胳膊變成了翅膀,脖子伸出肩頭兩尺多長,胡須也不見了,周身長滿白羽。
“宰相先生,你的鳥嘴真漂亮,”哈裏發大吃一驚,好久才說出話來,“用先知的話發誓說,我一生中還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仙鶴!”
“是嗎?那可太好啦!”宰相回答著鞠了一個躬,“允許我大膽的話,我要說,陛下當一隻仙鶴,比當哈裏發還要好看。——閑話少說,假如您同意,我們還是去偷聽一下那兩隻同類吧,看是不是真能聽懂仙鶴的語言。”
這時候,天上那隻鶴已經降落在地上。它用長嘴啄啄它的腳爪,整整它的羽毛,然後向第一隻仙鶴走去。這兩隻新仙鶴趕快挨近它們身邊,非常驚奇地聽到了下麵的談話:
“您早,長腿太太,這麼早就到草地上來了?”
“謝謝,親愛的大嗓門小姐!我弄到了一點早餐。您喜歡吃條蜥蜴呢,還是吃隻青蛙腿?”
“謝謝您的好意,可我現在還有別的事要做,今天,我父親請客,我要當著眾多客人的麵跳舞,因此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練一練。”說完,這隻年輕的小雌鶴便以優美的動作在田間開始翩翩起舞。
哈裏發和索爾曼忙振作精神看眼前這隻仙鶴獨舞,隻見它來了一個單腿直立,優美地展開雙翅。這時,這兩個人再也忍耐不住了,長長的鳥嘴不禁爆發出一陣笑聲,過了很長時間,才好不容易地止住了笑。哈裏發不無得意地對宰相講:“剛才真有意思,世上恐怕隻有我們二人才能得此奇遇。可惜這兩隻無知的畜生被我們的笑聲嚇跑了,要不然,它們一定還在歌唱哩。”
這時,宰相突然想起,變化以後是絕對不能發笑的。他把這種恐懼感傳給哈裏發。“天啊!如果我要永遠當仙鶴的話,那將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想想那句該死的咒語吧,我是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我們必須朝著東方三鞠躬,同時說一聲:“木……木……木……”
他們朝東方站住,不斷地鞠起躬來,長嘴幾乎碰著了地麵。可是無論他們如何絞盡腦汁,想盡各種辦法,還是想不起那個咒語。可憐的沙西德變成了一隻仙鶴,而且將永遠淪為仙鶴。
哈裏發和索爾曼變得心灰意冷起來,他們在田地裏來回不停地走,他們無法回到城裏去說明自己是誰。誰會相信一隻仙鶴竟是國王呢?即使有人相信,巴格達的人民會要一隻仙鶴來做國王嗎?
他們無可奈何地向野外走去,幾天過去了,他們隻能以一些草根、野果來裹腹。吃蜥蜴和青蛙他們又沒有胃口。因為他們擔心,吃這種美味的東西會把胃搗壞的。他們在這種可悲的情況下,惟一的快樂是他們能夠飛行,所以他們時常飛到巴格達的那些屋頂上去,看看那裏的情形。
在前幾天,哈裏發和索爾曼發現大街上人來人往,亂成一片,人人都很悲傷的樣子。然而有一天,他們發現大街上走過一支穿著節日盛裝的隊伍,鑼鼓喧天。披掛豪華的高頭大馬上端坐一人,那人身穿金線縫製的猩紅色外套,由一群珠光閃爍的仆人簇擁著。巴格達一半居民湧向他,高呼:“巴格達的統治者米慈拉萬歲!”立在宮殿屋頂上的兩隻仙鶴麵麵相覷,哈裏發沙西德說:“宰相,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會中魔法?這個米慈拉是我的死敵,大魔頭卡什努爾的兒子,卡什努爾曾經發誓要向我複仇。但我還有一線希望。跟著我吧,我們患難相交,我們要到先知的陵墓去,在神聖的地方,魔法也許會被解除。”
他們從宮殿的屋頂飛起,飛向麥地那。
由於這兩個人從未受過飛行的專業訓練,所以兩人飛行了一會兒就累得氣喘籲籲了,宰相對哈裏發說:“請讓我休息一下吧,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您飛得太快。而且現在天色已晚,我們最好找個地方過夜。”
哈裏發答應了他的大臣的請求。恰好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下麵山穀中有一個舊城堡的遺址,看樣子可以棲身,便往那裏飛去,好在這裏度過這個夜晚。看來,這個地方從前是一座宮殿,廢墟中還聳立著許多美麗的石柱;許多尚為完好的房間,證明這所住宅以前確實很壯麗。沙西德和他的隨從在過道上走來走去,打算找一塊較為幹燥的地方住宿。突然,仙鶴索爾曼停住了腳步。
“陛下,陛下!”他輕輕地說道,“請不要見笑一個宰相,尤其是一隻仙鶴,竟會怕起鬼來!但我確實有些膽寒——您聽,這一帶怎麼會有歎息聲和啼哭聲呢?”
哈裏發聽宰相這麼一說,忙止住腳步,側耳聽了聽,果然從那邊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哈裏發抬腿就要過去看個究竟。宰相卻用大嘴咬住他的翅膀苦苦求他,千萬別再去冒險了。可是沒有用!哈裏發雖然長了仙鶴的翅膀,但身體裏還跳動著一顆勇敢的心,他掙脫了宰相索爾曼的糾纏,匆匆往一條黑暗的走廊跑去。他走到了一扇門前,門好像隻是虛掩著,他聽到裏邊傳出來歎息和嗚咽的聲音。
哈裏發用力把門推開,不由得吃了一驚,在這座破舊的小房間裏,光線正從一扇狹小的鐵窗透進來,地上站著一隻巨大的貓頭鷹,又大又圓的眼睛裏,一顆顆大珠子般的眼淚在滾落下來,一聲聲嘶啞的悲鳴在從彎彎的尖嘴裏發出來。可它一看見國王和跟著輕輕地進來的大臣,就發出了一聲響亮的歡呼。它用長滿褐色斑點的翅膀柔媚地拭幹眼淚。接著更讓兩人吃驚的是,它用很好聽的口音操著阿拉伯語說道:“歡迎你們,兩隻仙鶴,你們是我得救的先兆,因為有人向我預言過,仙鶴會給我帶來很大的幸福!”
哈裏發逐漸從驚訝中鎮靜下來,他紳士地伸了伸脖子,邁動四方步,說:“貓頭鷹啊!聽你的話,我相信我遇見了一位患難與共的朋友。不過,唉!你希望我們能把你救出來,那不過隻是一場夢。如果你聽了我們的故事,你就會知道,連我們自己也是一籌莫展的。”
於是,貓頭鷹就請他講一講,哈裏發便把他們已經知道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哈裏發講完了自己的經曆,貓頭鷹向他表示感謝,並說:“也聽一聽我的故事吧,我和你一樣,也是不幸的苦命人。”
“我本是印度公主,名叫露莎,原來生活得很好,用魔法陷害你的那個魔頭卡什努爾,也把我推入了不幸的深淵。一天,他來到我父親跟前,硬要我父親把我許配給他兒子米慈拉為妻。我父親是個剛烈的漢子,硬是把他從樓梯上扔了下去。誰知這個瘟神喬裝打扮,偷偷摸摸地又鑽到我的身邊。一天,我在花園裏,正好口渴,想喝口清涼飲料,他化裝成奴隸,給我端來一杯水,就是這杯水把我變成了現在這個醜八怪的模樣。我嚇得暈了過去,他就把我關到這裏,用可怕的聲音對著我的耳朵叫嚷:‘我要你一直呆在這裏,直到死亡之日,永遠醜陋,連動物也嫌棄你,除非有一個同樣醜陋的可怕的人,完全出於自願,來向你求婚。我就是這樣對你和你那傲慢的父親進行報複的。’
就這樣,我被囚禁在這小屋裏已有幾個月了,我不能與外界有任何聯係,連動物也把我當作怪物,美麗的大自然對我來說是封閉的,因為我白天什麼也看不見,隻有在夜晚,當月亮把慘淡的光束注入室內,我眼前的帷幕才得以拉開。”
貓頭鷹講完後,又用翅膀把自己的眼睛擦了擦,因為對痛苦的述說增多了它的淚珠。
這位公主講述自己經曆的時候,哈裏發陷入了沉思:“如果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錯的話,”他想,“在我們的不幸中,有著一個共同的聯係。但是,我到什麼地方去尋找解開這個謎的鑰匙呢?”
這時,貓頭鷹又說道:“我有一種感覺,你們一定會給我帶來好運的,你們就是預言中救我脫離苦海的仙鶴,也許我知道,我們怎樣才能平安脫險。”
哈裏發聽了很驚異,忙問她有什麼辦法。“陷害我們兩人的那個魔鬼,”貓頭鷹說,“每月都要到這塊廢墟上來一次,離這間房子不遠處有個大廳,他來了總要和一夥同黨在那兒飲酒作樂。我已經好幾次偷聽過他們的談話。他們總是誇耀自己所幹的壞事,說不定那時他會把您忘掉的咒語也說出來。”
“啊!公主,”哈裏發激動地喊道,“快告訴我,他什麼時候來?那個大廳在什麼地方?”
貓頭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您先別著急,在我告訴您之前,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快說呀!說呀!”沙西德叫著,“盡管命令,我件件都依你。”
“條件就是,我自己也很想同時得救,但這隻有在有人願意娶我做妻子時才行。”
貓頭鷹的條件使他們君臣二人左右為難。哈裏發向他的臣子遞了個眼色,叫他跟自己出去一下。
“宰相,”哈裏發站在門邊說道,“這真是一件麻煩的事。不過你倒可以娶她。”
“什麼?”宰相驚訝道,“我都這麼年紀了,怎能娶她?還是陛下您該娶個漂亮的王後。”
“問題就在這兒,”哈裏發歎息著說,神情低落地垂下了翅膀,“誰告訴你她年輕美麗?我堂堂一國之君怎能娶一隻貓頭鷹?”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長久爭執沒有結果。最後,哈裏發知道,他的宰相寧願一輩子做仙鶴,也不願意娶貓頭鷹,便決定還是自己來滿足她這個條件。貓頭鷹高興極了,便告訴他們,他們來得太是時候了。今天夜間,魔頭們就可能會來聚會。
貓頭鷹在前領路,兩隻仙鶴在後麵跟著離開了小屋,他們摸黑在過道裏走了很長時間,才從一堵半倒塌的牆壁後麵見到一道亮光。他們到達後,貓頭鷹勸他們行動要非常慎重。他們可以從他們所站著的缺口鳥瞰整個大廳。這個大廳周圍用柱子裝飾得富麗堂皇。許多彩燈把大廳照得如同白晝。大廳中央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滿了美味佳肴。桌子周圍放置一張沙發,八條漢子坐在這張沙發上。仙鶴們認得,這些人中的一個人就是那個賣給他們藥粉的小販。坐在小販身邊的人要小販向大家談談最近的胡作非為。他在談話時也談到了哈裏發及其宰相的故事。
“那麼,你到底給他們什麼咒語呢?”其中一個人問他。
“一個古老的拉丁文,就是‘木塔波’。”
哈裏發和索爾曼聽到小販說出了咒語,不禁大喜過望,他們沒有再往下聽,而是急忙往外跑。到了門口,哈裏發很感激地向貓頭鷹說:“我們倆終身難忘的救命恩人,請你把我當作丈夫,作為對你搭救我們的謝意吧。”他說完就轉向了東方。兩隻仙鶴一同伸長頭頸向剛剛出山的太陽點了三下頭,喊一聲“木塔波”,他們一下子就變回了人身。主仆兩人高興得不得了,又哭又笑互相擁抱。可是當他們回過頭來看時,他們的驚訝更是誰也無法形容,貓頭鷹不見了,隻見一個美麗的少女,穿著非常華貴的衣服站在他們的麵前。她一邊微笑,一邊把手遞給哈裏發。“您不認得您的貓頭鷹了吧?”她說道。原來她就是貓頭鷹。哈裏發看到她那樣美麗優雅,快樂得歡呼起來,他說:“能選擇做一次仙鶴,真是我的好運氣。”
於是三人一同向巴格達走去。哈裏發在衣服裏不但找到了裝魔粉的盒子,還找到了他的錢袋。他在最近的村莊上買了一些途中的必用品,不久,他們就來到了巴格達的城門口。哈裏發的到來使巴格達的人民大為震驚。原先大家風聞他死了,現在重新得到自己敬愛的君主,真是說不出地歡喜。
哈裏發剛回到宮中就下令把這次事件的罪魁禍首卡什努爾和米慈拉抓來,並把米慈拉關押到貓頭鷹的小屋裏。哈裏發命令他在死和聞藥粉之間作出選擇。他選擇了後者,大臣就把瓶子遞給他。他一吸,哈裏發的咒語就把他變成了一隻仙鶴。哈裏發命人把它關入一個鐵籠子裏,陳列在禦花園內。
事後,哈裏發和印度國公主露莎結婚了,他們快活地生活著。每天下午宰相前來拜見的時候,他最快活不過了,因為這時候他們往往會談起當仙鶴的那一段奇遇。哈裏發一時興起還要學學宰相當仙鶴的模樣,在房間裏把兩隻硬梆梆的腳煞有介事地一抬一放,嘴裏咯咯作響,胳膊學翅膀飛動,形容宰相怎樣徒勞無益地一麵朝著東方鞠躬,一麵“木……木……木……”地叫個不停。這樣的表演每一次都逗得王後和王子們哈哈大笑。實在鬧得太久了,宰相就笑嘻嘻地恐嚇他說,要把他們在貓頭鷹公主門前商量誰娶她的話,告訴王後娘娘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