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2)(1 / 3)

她和她的母親將可憐的伯拜特活活地弄死,這已是人人知道的事了。她們使他喝了毒藥,斷送了他的命……而且假如他現在聽信她的話,她也能同樣地迷住他。偏不如此!他是不會像他那個傻瓜哥哥那樣容易受她的欺騙的!

而且,為要證明他有豺狼般隻愛血的那種狠心腸,他便用他那隻露骨的手抓住了瑪麗愛達的頭,把它抬起來仔細地看,毫無情感地默看著她的慘白的臉兒,她的漆黑有神的,從淚水中閃耀著的眼睛。

“巫婆……毒人的!”

他看上去又矮小又瘦弱,卻一下就推倒了這個壯健的,這個身體長大而結實的女人,使她跪在地上,他又退後在腰間尋找“家夥”。

瑪麗愛達是沒有命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遠處老是那種叫聲,同樣的車輪轢轢聲!青蛙在附近的塘裏啯啯地叫著,蟋蟀在高堤上鳴著,一隻狗在村莊的最後幾所屋子邊淒慘地號著。田野消失在暮靄中。

眼見隻有自己一個人,斷定死神已在麵前,她一切的驕傲都消滅了。她覺得自己那麼軟弱,正像當她幼小的時候挨到了她母親的打一樣:她便啼哭了。

“殺死我吧!”她呻吟著說,把黑圍裙蒙到自己的臉上,再把頭裹起來。

德萊走到她的身邊,若無其事地手裏拿著一支手槍。他還從黑色的頭巾後麵聽到他嫂子的聲音,女孩子的啼哭聲音,在央求他快快了事,不要使她太痛苦;在這些央求中還夾雜著背誦得很快的禱告聲。他在那個頭巾上找了一處地方便鎮定地接連開了兩槍。

在彈藥的煙火裏,他看見瑪麗愛達好像有一根彈簧把她彈起來似的,站了起來,隨後又倒了下去,兩條腿被垂死時的痙攣抽動著……

德萊始終很鎮定,表現出不怕一切,假如風聲不好的時候大不了避到山上去的那種人所有的樣兒,他回到鄰近的村落去找他的侄兒。當他從驚惶的老婦人懷裏把那孩子抱過來的時候,他差點哭了出來。

“我的可憐的孩子!”他吻著他說。

他的良心已經得到滿足了,他的靈魂中充滿了歡樂,他很自信已經給孩子做下一樁大事!

勞列達的女兒

烏各·奧節諦

在我的兒子從熱內亞(他剛在那邊的商業學校裏讀滿了第三年級)回來之後的第二天,他在餐時之前不久走到了我的書室裏來。他十分單純地告訴我了,說他打算和裘裏亞·賽爾尼訂婚,因為他非常相信我是愛他的,並且一定會同意於他。

“你目前年紀太輕了。那個裘裏亞·賽爾尼又是誰呢?”

“你認識她的母親,他們對我說。她是羅馬培那諦族的人,勞列達·培那諦。你一定是認識她的。”

勞列達!勞列達!這是在多少年以前了!她那小小的模樣,她那灰白的小臉,和那張生得太大了一點的嘴,她那在短的,緊緊地卷著的,豐富的頭發下麵的小額角——勞列達·培那諦!

“不錯,我記得。可是你年紀太輕了,嘉戈莫。”

或許我是說得太肯定了,其實我與其說是在答複我兒子的提議,卻還不如說是在答複一些突然被提到的回想。但他是慣於把整個的心腸都向我傾吐的,因此便立刻很焦急地替自己辯護起來;當他感覺到了我的沉默的時候,他的焦急便越發加大了。

我是在想著我自己的事情:嘉戈莫究竟怎麼會碰到她?哪一種注定的力量會把她從羅馬趕到熱內亞來,並且一到了熱內亞,便立刻做了賽爾尼族裏的人?現在有哪一個神明在打算從我兒子身上來酬報我的這麼許多年以前的被拒絕?在跳舞會中,在那俄羅斯女人的家裏——那個俄羅斯女人名字叫做波路加甫斯奇,是一個美人——她是站在我們旁邊的一對中的一個。勞列達在一節跳舞中犯了兩三次錯誤,她老是不能用從容的動作來合那音樂的拍子;到了要互相致禮的時候,她把她的手在我的嘴唇下麵抽了出去,好像她一切的錯誤都要我來負責一般。後來,就在那一天夜裏,每當我的手臂環抱著她的時候,似乎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驚慌占據著她,因為她跳得很壞,步步都脫了板;在她那許多裝飾著花粉和珠寶的頭發下麵的小頭腦竟憤怒了起來,她說我太高了,不會和矮小的女子跳舞。在那個時候,誰都知道,我的跳舞很輕盈而且完美,因此我對於這種埋怨隻是付之一笑。她不向我道別就走了開去。

兩天之後,那俄羅斯女人邀我們陪她到莪爾慕斯奇別墅去。這不知是在四月呢還是五月,我已經記不清了。那兒有一陣濃烈的薔薇的香氣;在地上,在籬笆上,在頹垣上,都是黃的,白的,和紅的薔薇花瓣;沿著那小徑,在園子裏,從鬆樹和柏樹上麵掛下來,到處都是一叢一叢的,紅的,白的,和黃的薔薇花;那些孔雀的粗糙的喊聲就在近旁,那鍾聲,遠遠地從村裏傳來,一層依微的煙霧向海邊移過去。在我們走下到小鴿棚去的路上是潮滑而且峻峭的,她為要站得穩一點,便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裏。我握緊了那隻小手,她便離開了我,隻這麼說,“你這傻子!”

又一次,在一個月之後的一天早晨,我又看到她和她的幾個外國朋友在一起,在許多人群中,這是一次奧斯諦亞主教在拉德拉諾地方的聖喬萬尼聖衣室裏舉行的晨餐會:可可,牛乳,果子露,蛋餅,我沒有吃完,當她貼近我身邊走過,對我說:“你吃了許多,可不是?”這樣就完了。此後我就永遠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雖然我有一次,曾經看見她在一輛車子裏,背朝著車夫,很安靜地坐在她母親對麵。我甚至連頭也不點一點,雖然我是很近地看見她的,而她又向我注意了好一會兒,在我和我那可憐的姍諦那結了婚之後,我又碰到了她一次,我覺得她是在譏諷似地微笑著。或許我對於這個是錯誤的。而現在,在今天——

“我對你說,父親,她是可愛而且和善的。正像她母親從前一樣地可愛而又和善。她的母親從前是可愛的,他們告訴我。”

但是,我,我隻是在對付我自己的思想,並且因為記起她那種帶笑容的漠然的神情,不禁起了些仇意,便這樣回答說:

“不錯,不錯,很可愛,但不是一個委奴斯。”

我停止了我的歡樂,因為想起那母親也一定會感到和我同樣的驚異,假使她真還記得——

“她母親可知道嗎?”

“知道的,要我立刻來對你說,也就是她的意思。”

“她沒有說旁的話嗎?”

“沒有。怎麼?”

“那女孩子可喜歡你嗎?”

“是的,父親,我敢斷定如此。她曾經為了我而拒絕了別的更有利的請求。”

“讓我再想想吧,嘉戈莫。你畢竟太年輕了!”

於是我的兒子,為了歡樂而眼睛裏依微地閃著光彩,很坦白地抓住了我的兩隻手,把它們舉到了他的嘴唇邊,同時又喃喃地說著些充滿了希望的話:

“不要想得太久了,父親!她在那兒等。明天你得告訴我你的主意的,成不成?”

我過了很苦痛的一夜。我想要答應了我的兒子,因為他已經是我在這世界上所有的惟一的安慰了;同時又因為(這可不是我的最緊要的自私的理由嗎?一個人到了五十歲的年紀,還有這麼許多虛榮心剩著!)這可以算是一種報複,一種很溫和的報複,一個我的兒子,帶著我的姓氏的人,在那個曾經輕視過我的女人的女兒身上施行的報複。隨後我又想起,到現在這時候,她那驕傲的前額上的小小的卷發,大概已經變得雪白的了,我又覺得很懊悔,我竟沒有想到問我的兒子,那些頭發畢竟白了沒有 ——因為我覺得,像這麼一種外形的轉變,一定會把我從舊時的回憶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使我把這事情解決得更聰明一點。

在這兩個理由中,一個是很有意義的,而其他一個卻是傻氣的,但那傻氣的理由卻比那一個更有力;雖然如此,我畢竟還能很明白地看到許多可能的疑問。“那個女孩子可真個愛他的嗎?可有一些兒她母親的浮動性像精微的電子似地灌注在她的血液裏嗎?並且,嘉戈莫又是怎樣的呢?像他這樣年輕,他可會永遠不改變嗎——永遠不改變而且快樂嗎?我最重要的責任可不是要先去和那女子熟識嗎?”同時,在那天夜裏,我簡直就連那女郎的名字也忘記了。這個名字在前一天嘉戈莫隻說了一次,用一種很輕微的聲音,好像這是一個神聖的名字,萬萬不能被褻瀆的。甚至在這一點上,虛榮又來幫我的忙了,但是用一種反麵的方式:“勞列達·培那諦(我不能強迫自己用她那不熟悉的姓氏)可不是已經把我從前所受的苦痛完全忘記了嗎?”

她叫我的兒子立刻對我說,但是她卻一句話也沒有提起在很久的從前是認識我的,在莪爾慕斯奇別墅的薔薇叢中,以及那跳舞會中的漂亮的頭發,以及那宗教典禮的熱鬧。我那時是一個年輕的辦事員,剛從我那省份裏來到,對於我那新學會了的都市習慣還有點格格不入;那時我是總算剛偶然走上了成功之路。那個常是微笑著的小小的將繼承財產的女兒一定曾經聽到過許多別的像我一樣的老實人,聽他們說著蜜一般的言語,又發著歎息,像一架漏了氣的風琴,並且,假使敵人已經把她以前的勝利都忘記了,我所希望著的複仇又是怎麼回事呢?那真是愚蠢的思想。

我這樣地使我自己安靜下去,雖然免不了要傷害我那固執的虛榮心,可是我這時候隻能替嘉戈莫著想。不錯,他是太年輕了;他應得首先自己獲得一個地位,並且固定了他自己的性格;他應得有自知之明,能夠管束他自己的意誌和思想,要做一個獨立的人,而不能單做我的好兒子,我的宗族樹上的僅有的果實。雖然不必粗糙地命令他,我的責任卻至少要勸他努力把那女子忘記;要他立刻忘記了她,固然我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我便這樣做了。他甚至流下眼淚來。於是他便到西班牙去旅行,這次旅行繼續到了兩個月之久。在他回來的時候又到巴爾塞羅那去住了兩星期,比他預定的計劃多了十天;當他在那兒的時候,他有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寫信。他一寫起信來的時候,紙上便會有一種太強烈的氣味,內容有一種太西班牙風的疲倦,字體有一種太女性的傾斜。我並不詫異,但是我發現裘裏亞·賽爾尼是已經被忘記了。

我對於這事實反而覺得有點擔憂,因為這可以算是一個我那嘉戈莫的未定的性格的不穩固的證據。

嘉戈莫回家來了。裘裏亞·賽爾尼的名字永遠不在我們之間的談話中說起。他在羅馬居住了一年,修畢了意大利移民問題和未經公認的意大利殖民地這兩種課程,這使他在二十二歲的年齡就被派到東方去研究亞細亞土耳其的各海口。在他回來的時候,他傾心於一個名字叫什麼馬裏亞·阿蘇哀達的上流社會的女人。但是關於這個女人,她的名字卻也是永遠不在我們之間的談話中提起的。

四個月之前的一天晚間,我剛從公署裏回來,坐在自己的書房裏,在熔熔的爐火旁邊一麵看書,一麵喝茶,突然聽差拿進了一張卡片來交給我,在那上麵有著“勞拉·賽爾尼”這幾個字。我禁不住吃了一驚,於是我便毫不遲疑地走到會客室裏去,急於想去得到一種新的經驗——無論這經驗是否是愉快的——這種願望依然像火一般地燃燒著,雖然我的青年時代是早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