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不是嗎啡果的種子,開的沉淪的花嗎?
我正在回憶從前的種種,忽漱玉在我肩上擊了一下說:“好好地月亮不看,卻在這漆黑樹影底下發什麼怔。”
漱玉的話打斷我的回憶,現在我不再想什麼了,東西張望,隻怕辜負了眼前的美景!
遠遠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來;我寄我的深愁於流水,我將我的苦悶付清光;隻是那多事的月亮,無論如何把我塵濁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塊白石頭上;我對著她,好象憐她,又好象惱她;憐她無故受盡了苦痛的磨折!恨她為什麼自己要著跡,若沒這有形的她,也沒有這影子的她了,無形無跡,又何至被有形有跡的世界折磨呢?……連累得我的靈魂受苦惱……
夜深了!月兒的影子偏了,我們又從來處去了。
何處是歸程
廬隱
在紛歧的人生路上,沙侶也是一個怯生的旅行者。她現在雖然已是一個妻子和母親了,但仍不時的徘徊歧路,悄問何處是歸程。
這一天她預備請一個遠方的歸客,天色才朦朧,已經輾轉不成夢了。她呆呆地望著淡紫色的帳頂,——仿佛在那上邊展露著紫羅蘭的花影。正是四年前的一個春夜吧,微風暗送茉莉的溫馨,眉月斜掛鬆尖把光篩灑在寂靜的河堤上。她曾同玲素挽臂並肩,躑躅於嫩綠叢中。不過為了玲素去國,黯然的話別,一切的美景都染上離人眼中的血痕。
第二天的清晨,沙侶拿了一束紫羅蘭花,到車站上送玲素。沙侶握著玲素的手說:“素姐,珍重吧!……四年後再見,但願你我都如這含笑的春花,它是希望的象征嗬!”那時玲素收了這花,火車已經慢慢的蠕動了,——現在整整已經四年。
沙侶正眷懷著往事,不覺環顧自己的四周。忽看見身旁睡著十個月的孩子——緋紅的雙頰,垂複著長而黑的睫毛,嬌小而圓潤的麵孔,不由得輕輕在他額上吻了一下。又輕輕坐了起來,披上一件絨布的夾衣,拉開蚊帳,黃金色的日光已由玻璃窗外射了進來。聽聽樓下已有輕微的腳步聲,心想大約是張媽起來了吧。於是走到扶梯口輕輕喊了一聲“張媽”,一個麻臉而微胖的婦人拿著一把鉛壺上來了。沙侶扣著衣紐欠伸著道:“今天十點有客來,屋裏和客廳的地板都要拖幹淨些……回頭就去買小菜……阿福起來了嗎?……叫他吃了早飯就到碼頭去接三小姐。另外還有一個客人,是和三小姐同輪船來的,……她們九點鍾到上海。早點去,不要誤了事!”張媽放下鉛壺,答應著去了。
沙侶走到梳妝台旁,正打算梳頭,忽然看見鏡子裏自己的容顏老了許多,和牆上所掛的小照,大不同了。她不免暗驚歲月催人,梳子插在頭上,怔怔的出起神來。她不住的想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結婚,生子,作母親,……一切平淡的收束了,事業誌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陳跡……女人,……這原來就是女人的天職。但誰能死心塌地的相信女人是這麼簡單的動物呢?……整理家務,扶養孩子,哦!侍候丈夫,這些瑣碎的事情真夠消磨人了。社會事業——由於個人的意誌所發生的活動,隻好不提吧。……唉,真慚愧對今天遠道的歸客!——一別四年的玲素嗬!她現在學成歸國,正好施展她平生的抱負。她仿佛是光芒閃爍的北辰,可以為黑暗沉沉的夜景放一線的光明,為一切迷路者指引前程。哦,這是怎樣的偉大和有意義!唉,我真太怯弱,為什麼要結婚?妹妹一向抱獨身主義,她的見識要比我高超呢!現在隻有看人家奮飛,我已是時代的落伍者。十餘年來所求知識,現在隻好分付波臣,把一切都深埋海底吧。希望的花,隨流光而枯萎,永永成為我靈宮裏的一個殘影嗬!……”沙侶無論如何排解不開這騷愁的秘結,禁不住悄悄的拭淚。忽聽見前屋丈夫的咳嗽聲,知道他已醒了,趕忙喊張媽端正麵湯,預備點心,自己又跑過去替他拿替換的褲褂。一麵又吩咐車夫吃早飯,把車子拉出去預備著。亂了一陣子,才想去洗臉,床上的小乖乖又醒了,連忙放下麵巾,抱起小乖,換尿布,壁上的鍾已當當的敲了九下。客人就要來了,一切都還不曾預備好,沙侶顧不得了,如走馬燈似的忙著。
沙侶走到院子裏,采了幾支紫色的丁香插在白瓷瓶裏,放在客廳的圓桌上。悵然坐在靠窗的沙發上,靜靜的等候玲素和她的三妹妹。在這沉寂而溫馨的空氣裏,沙侶複重溫她的舊夢,眼睫上不知何時又沾濡上淚液,仿佛晨露浸秋草。
不久門上的電鈴,琅琅的響了。張媽“呀”的一聲開了大門。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手裏提了一個小皮包,含笑走了進來。沙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似喜似悵地說道:“你們回來了。玲素呢……”“來了!沙侶!你好嗎?想不到在這裏看見你,聽說你已經做了母親,快讓我看看我們的外甥,……”沙侶默默的癡立著。玲素仿佛明白她的隱衷,因握著沙侶的手,懇切的說道:“歧路百出的人生長途上,你總算找到歸宿,不必想那些不如意的事吧!”沙侶蒸鬱的熱淚,不能勉強的咽下去了。她哽咽著歎道:“玲姐,你何必拿這種不由衷的話安慰我,歸宿——我真是不敢深想,譬如坑窪裏的水,它永永不動,那也算是有了歸宿,但是太無聊而淺薄了。如果我但求如此的歸宿,——如此的歸宿便是人生的真義,那麼世界還有什麼缺陷?”
“這是為什麼?姐姐。你難道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嗎?”沙侶搖頭歎道:“妹妹,我哪敢妄求如意,世界上也有如意的事嗎?隻求事實與思想不過分的衝突,已經是萬分的幸運了!”沙侶淒楚而深痛的語調,使得大家惘然了。三妹妹似不耐此種死一般的冷寂,站了起來,憑著窗子看院子裏的蜜蜂,鑽進花心采蜜。玲素依然緊握沙侶的手,安慰她道:“沙侶,不要太拘跡吧,有什麼難受的呢?世界上所謂的真理,原不是絕對的。什麼偉大和不朽,究竟太片麵了,何嚐能解決整個的人生?——人生原來不是這樣簡單的,誰能夠麵麵顧到?……如果天地是一個完整的,那麼女媧氏倒不必煉石補天了,你也太想不開。”
“玲姐的話真不錯,人生就仿佛是不知歸程的旅行者,走到哪裏算到哪裏,隻要是已經努力的走了,一切都可以卸責了。……姐姐總喜歡鑽牛角尖,越鑽越仄,……我不怕你笑話,我獨身主義的主張,近來有些搖動了……因為我已覺悟,固執是人生滋苦之因,不必拿別人說,且看我們的姑姑吧。”
“姑姑近來怎麼樣?前些日子聽說她患失眠很厲害,最近不知好了沒有?三妹妹,你從故鄉來,也聽到她的消息嗎?”
“姐姐!你自然很仰慕姑姑的努力羅。……人們有的說象她這樣才算偉大,但是不幸同時也有人冷笑說她無聊,出風頭,姑姑恨起來常常咬著嘴唇道:‘齟齬的人類,永遠是殘酷的嗬!’但有誰理會她,隔膜仿佛鐵壁銅牆般矗立在人與人的中間。”
玲素聽見三妹妹慨然的說著,也不覺有些心煩意亂,但仍勉強保持她深沉的態度,淡淡的說道:“我想世上既沒有兼全的事,那末隨遇而安自多樂趣,又何必矯俗幹名?”
沙侶搖頭道:“玲姐!我相信你更比我明白一切,因此我知道你的話還是為安慰我而發的。……究竟你也是替我咽著眼淚,何妨大家痛快些哭一場呢!……我老實的告訴你吧,女孩子們的心,完全迷惑於理想的花園裏。——玫瑰是愛情的象征,月光的潔幕下,戀人並肩的坐在花叢裏,一切都超越人間,把兩個靈魂攪合成一個,世界盡管和死般的沉寂,而他和她是息息相通的,是諧和的。唉,這種的誘惑力之下,誰能相信骨子裏的真象呢!……簡直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結婚的結果是把他和她從天上摔到人間,他們是為了家務的管理,和性欲的發泄而娶妻。更痛快點說吧,許多女子也是為了吃飯享福而嫁丈夫。——但是作著理想的花園的夢的女子,跑到這種的環境之下,……玲姐,這難道不是悲劇嗎?……前天芷芬來,她曾問我說:‘你現在怎麼樣?看著雜亂如麻的國事,竟沒有一些努力的意思嗎?’玲姐,你知道芷芬這話,使我如何的受刺激!但是罪過,我當時竟說出些欺人自欺的話。——‘我現在一切都不想了,撫養大了這個小孩子也就算了。高興時寫點東西,念點書,消遣消遣。我本是個小人物,且早已看淡了一切的虛榮。’……芷芬聽罷,極不高興,她用失望的眼光看著我道:‘你能安於此也好,不過我也有我的思想,……將軍上馬,各自奔前程吧!’她大概看我是個不堪造就的廢物,連坐也不坐便走了。當時我覺得很抱歉,並且再捫捫心,我何嚐真是沒有責任心?……嗬,玲姐,怯弱的我隻有悔恨我為什麼要結婚呢?”沙侶說得十分傷心,不住的用羅巾拭淚。
但是三妹妹總不信,不結婚便可以成全一切,她回過頭來看著沙侶和玲素說:“讓我們再談談不結婚的姑姑罷。
“玲姐和姐姐,你們腦子裏都應有姑姑的印象吧?美麗如春花般的麵孔,玲瓏而窈窕的身材,正仿佛這漂亮而馥鬱的丁香花。可是隻是這時候,是丁香的青春期,香色均臻濃豔;不過催人的歲月,和不肯為人駐足的春之女神,轉眼走了,一切便都改觀。如果到了鵑啼嫣紅,鶯戀殘枝,已是春事闌珊,隻落得眷念既往的青春,那又是如何的可悲,如何的冷落?……姑姑近來憔悴得多了,據我的觀察,她或者正悔不曾及時的結婚呢!”
沙侶雖聽了這話,但不敢深信,微笑道:“三妹妹,你不要太把姑姑看弱了。”
三妹妹辯道:“你聽我講她一段故事吧。
“今年中秋月夜,我和她同在古山住著,這夜恰是滿山的好月色,瀑布和澗流都閃爍著銀色的光。晚飯後,我們沿著石路土階,慢慢奔北山峰,那裏如疏星般列著幾塊光滑的岩石,我們揀了一塊三角形的,並肩坐下。忽從微風裏悄送來陣陣的暗香,我們藉著月色的皎朗,看見岩石上攀著不少的藤蔓,也有如珊瑚色的圓球,認不出是什麼東西。在我們的腳下,凹下去的地方有一道山澗,正潺潺湲湲的流動。我們彼此無言的對坐著,不久忽聽見悠揚的歌聲,正從對山的禮拜堂裏發出來。姑姑很興奮的站起來說:‘美妙極了,此時此地,倘若說就在這時候死了,豈不……真的到了那一天,或者有許多人要歎道:可惜,可惜她死得太早了,如果不死,前途成就正未可量嗬!……’我聽了這話仿佛得了一種暗示,窺見姑姑心頭隆起紅腫的傷痕。——我因問道:‘姑姑,你為什麼說這種短氣的話,你的前途正遠,大家都希望你把成功的消息報告他們呢。……’姑姑撫著我的肩歎道:‘三妹,你知道正是為了希望我的人多,我要早死了。隻有死才能得最大的同情。……想起兩年前在北京為婦女運動奔走,結果隻增加我一些慚愧,有些人竟贈了我一個準政客的刻薄名詞。後來因為運動憲法修改委員,給我們相當的援助,更不知受了多少嘲笑。末了到底被人造了許多謠言,什麼和某人訂婚了,最殘忍的竟有人說我要給某人作姨太太,並且不止侮辱我一個。他們在酒酣耳熱的時候,從他們噴唾沫的口角上,往往流露出輕薄的微笑,跟著,他們必定要求一個結論道:‘這些女子都是拿著婦女運動作招牌,借題出風頭。’……你想我怎麼受?……偏偏我們的同誌又不爭氣,文蘭和美真又鬧起三角戀愛,一天到晚鬧笑話,我不免憤恨而終至於灰心。不久政局又發生了大變,國會解散,……我們婦女同盟會也就冰消瓦解。在北京住著真覺無聊,更加著不知趣的某次長整天和我夾纏,使我決心離開北京。……還以為回來以後,再想法團結同誌以圖再舉,誰知道這裏的環境更是不堪?唉!……我的前途茫茫,成敗不可必,倘若事業終無希望,……到不如早些作個結束。……
“姑姑黯然的站在月光之下,也許是悄悄的垂淚,但我不忍對她逼視。當我在回來的路上,姑姑又對我說:‘真的,我現在感到各方麵都太孤零了。’玲姐,姑姑言外之意便可知了。”沙侶靜聽著,最後微笑道:“那末還是結婚好!”
玲素並不理會她的話,隻悄悄的打算盤,怎麼辦?結婚也不好,不結婚也不好,歧路紛出,到底何處是歸程嗬?她不覺深深的歎道:“好複雜的人生!”
沙侶和三妹妹沉默了,大家各自想著心事。四圍如死般的寂靜,隻有樹梢頭的黃鸝,正宛轉著,巧弄她的珠喉呢。
記憶著人間的同情
石評梅
你要奇怪接到我兩封信罷!我寫了那信便吃飯,飯後亂找了一氣詩稿就抄起,到現在,十二時已抄了三分之二的一本了。心煩手酸,實在不能抄了。忽然又想起和你筆談。你覺到嗎?我們見了麵根本就未談過一句正經話,我們心裏所要說的話。
今天你信上,似乎問到我讀了《孤鴻》後我心海深處覺著怎樣?我告訴你,朋友,我覺著難過,該哭!自然第一令我難過的便是她能充分的認識我而且給我那樣厚深的同情。其次我無什感覺。至於天辛死後我的誌願和將來,《濤語》裏十一《緘情寄到黃泉》,便是我一年來的結晶,我自然更希望那也是我永生的結晶,我心既如斯冷寂,那麼,我也絕無大痛苦來侵襲。不會再像昨夜那樣難過了,因為我知道再無人給我那樣的信了。此後除了一天比一天沉寂死枯而外,大概連那樣能令我痛哭的刺激都莫有呢!朋友!梅的生命是建在灰燼上,但同時也是在最堅固的磐石上。不說了,說下去你又要難過了,我不願你為我而難過!
今天清晨我幾次把眼光投射天辛墓前,我想去看他,本來接你電話我就想告訴你:我不去清那裏,去看辛。後來我想何心又給你們不快活,所以犧牲了我自己。出了校場頭條時我真想去陶然亭,結果自然我不願意,因為我去是最適當,你們去便受了大苦了,而且清又牙齒痛不能吹風。所以我不去而忍住,不過朋友,你覺出嗎?我聽你說話時,我是又把我自己的精魂投射到辛墓旁去了。沒有願望倒還好,計劃著的事做不成似乎總不高興?所以我在宣武門內又和你在車上說起。那時我很難受呢!你知道嗎?
唉!為了經了這次我受的刺激,我總想去天辛墓前痛痛快快哭一場,我想,從這哭裏或者能把我逝去的青春和愛情再收回來!唉,癡想!我知道是不能的,永久不能的了!
我第三次看你這信時,忽然發現你信紙有淚痕,真的,那是你的淚痕嗎?是為我而流的淚滴嗎?果然,我應怎樣珍重這封信,它上麵有人間極珍重的同情在上邊,我願我一天不死,我一天記憶著人間的同情,朋友!你該不傷心吧?
今夜我心情特別好,不過不是悲痛,有點瘋狂,我要製止我。抄詩忽然找到一首詩來,寄給你讀一讀,有一個時期,我曾這樣安慰過我自己,如今看來自然是笑話了。
看到這信時,我想我已看見你了。我在你麵前,是不容我難受,因為我自己是希望看你的笑靨而不願你鼓嘴的。朋友啊,祝你夜安!
梅三十號夜一時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