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2)(1 / 3)

三多老爹的續弦

伊巴涅思

培尼斯慕林是一個在伐朗西亞海岸上的睡夢中的西班牙村子。在一片橄欖樹和葡萄園多得數不盡的大地上,有像鳥兒停著休息般的雪白的牆垣跟烏黑的屋頂,有一座教堂的蓋著紅瓦的鍾樓。這是一個摩爾人的村子,還遺留下頹廢的,古老的城牆。培尼斯慕林!一個像西班牙所有的村莊一樣的村莊——一個退步的,沉悶的,不變的,圖書般的村莊——是偏見和傳說,如火的熱情和不死的仇恨的出產地。什麼世界大事,生活簡單的鄉民是一點也不管它的;他們隻知道自己的愛情,怨恨,和互相發展著的你爭我奪的野心。培尼斯慕林——是瑪麗愛達,地痞多尼,三多老爹,和幾千個像他們一樣的人物的家鄉。二

三多老爹已經將他要做的事情宣布了。他快要第二次結婚了。

你要是想明白這一種混亂的情形,這一件在培尼斯慕林發生的新聞,那麼就應當知道,這一個死了老婆的人,三多老爹是那個地方納稅最多的公民領袖;並且還應知道,那未來的新娘就是村裏的美人瑪麗愛達,不過她是一個車夫的女兒。她的嫁妝呢?啊,這就是她的嫁妝:一張迷人的、褐色的臉兒,一雙像寶石樣的在長長的睫毛下麵閃著光的、烏黑的眼睛,一縷縷用小木梳梳到鬢邊的煤一般黑的、明亮的鬈發。

整個培尼斯慕林的人都詫異得了不得,憤怒得了不得。人人都談起了這一件事情。到了那麼大的年齡,卻還會去娶這麼一個小娃兒!世界可不是變了嗎?那位三多老爹,他是半個鎮上的產業所有者;在地窖裏有一百桶好酒,在穀倉裏有五頭騾子!這些東西都要給誰拿去了?不是一個大家的閨女,卻是一片路旁的破瓦——瑪麗愛達是一個車夫的女兒,那個小東西從前過的是偷盜的生活,如今長大了,卻很情願在別人家裏幫幫忙,混口飯吃!說起多瑪莎夫人,三多老人的第一個妻子,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她拿來了馬育爾街的住宅和她的田地都給了她的丈夫。在她活著的時候,她還在那一個寢室裏置辦好了一切她引以為驕傲的家具。現在這些東西可都要送給一個街上的流浪人——從前她為了基督的慈悲,還常叫那個家夥到廚房裏來吃飯呢——想到了這事情,她可不要在墳墓裏跳起來?

年紀到了五十六,還要為愛情而結婚!這個老傻子可不是瘋了?你看他,那女子無論說一句什麼話他都同意,臉上還露著愚蠢的笑容,在兩道濃眉下麵給人勉強看得出來的灰色的小眼睛裏還顯著有病的閃光呢!

培尼斯慕林人討論了一星期之後,便斷定三多老爹是已經瘋了。禮拜天看見了教堂裏掛出來的結婚公告時,他們幾乎要騷動起來。那兒還有幾個多瑪莎夫人家裏的男子。望過了彌撒以後,他們咒罵得多厲害!是呀,這簡直是明目張膽的搶人,先生。多瑪莎把所有的產業都給了她丈夫,因為她以為他是永遠不會把她忘卻的,他會永遠地對她的記憶很忠實的。現在那個老混蛋是幹的什麼事?拿一切產業完全去交給另外一個女人——一個那麼年輕的女人!他是五十六歲了!這一種事情會在世界上發生,那簡直是“王法”也沒有了!告他的狀,將嫁妝爭回來吧?這樣要好得多!但是照了維山德那位牧師所說,現在的法庭是靠不住的了。要是加洛斯先生當權,那麼……或許!

那些人都自以為直接受到了這種已經提出了的婚姻的傷害,因此都在街頭的咖啡店裏嘰咕著;每一個人都嘰咕著,連那些有錢人家的女孩兒也免不了——她們都很願意拿她們美麗的嫩手獻給那個衰老的夏洛克,現在可不忍看見他將財產都給了一個流浪人。

而且全城的人都知道,瑪麗愛達還有一個愛人。那個地痞多尼小時候也像她一樣的是一個流氓;近來是做了一個酒店附近的遊民,到現在他還一心一意地愛著她。其實,隻要等到那個地痞能做一點工,能丟開他所結交的那般朋友的時候,這一對廢料便可以結婚了。因為多尼最親密的朋友就是從鄰近村上來的,名字叫做提莫尼的那個風笛手。那人每星期至少要來看他一次,他們兩個碰到一塊兒便會同到什麼小酒店去暢飲一番,隨後便去睡到什麼人家的穀倉裏。

多瑪莎夫人的親屬忽然看中了這個地痞。他們覺得這一個鎮上的遊民是可以替他們報仇的。另外那些有點兒身份的人,從前是永沒有彎下身來和他說過一句話的,現在卻也到他常在喝酒的地方去找他了。

“怎麼說,痞子?”他們開著玩笑地問,“他們說瑪麗愛達快嫁人了!”

那地痞在他站著的地方踏了踏腳,摸了摸他丟在膝上的那一件閃光的外衣,將他的煙卷兒移到了那一麵的嘴角,又對放在麵前的那一杯酒望了一會兒。

後來他聳了聳肩膀。

“他們這麼說!……好,我們看著吧,混蛋!那個老頭子不要吹牛,他還沒有拿到這塊熏肉呢!”

因此,人人都斷定一件有趣的事情快要發生了。三多老爹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人。在選舉的時候他可以說一句話。他跟伐朗西亞當權的人們也是很有聯係的。他自己也當過幾次市長。他曾經多次地在大街上舉起沉重的手杖來打身體比他壯的人,由於他們阻礙了他的路。

地痞多尼的胡說,他當然一句也不會放在心裏。全市的人都拿得穩,培尼斯慕林一定會鬧出事來。三

三多老爹從沒有將事情隻做了一半就丟開的。在簽婚約的日子快到的時候,這一種情形是很明顯的。因為他的新娘沒有嫁妝,他就自己給了她一份——價值三百兩黃金,婚衣,指環,梳子,和一切屬於多瑪莎夫人的家具還都沒有算在內呢!村裏的姑娘成群地趕到瑪麗愛達住的那個地方去——一間破敗的小屋,天井裏有一輛車,馬房裏有三匹沒有喂飽的小馬。她的父親,那個馬夫就住在這個和伐朗西亞大路上最後一間屋子離得很遠的地方。她們,有的攙著手,有的把手臂環抱在別人的腰上,在堂前一張大桌子的四邊走著;她所有的結婚禮物全都陳列在那兒。

好東西真多!手巾,台布,手帕,絹布,下衣,裙子,綢緞和亞麻布,上麵綴繡著簡寫的字母和各種花樣,依照大小排成一堆,幾乎要碰到了天花板!三多老爹所有的朋友和他養著的閑漢都想起了這幸福的一對。在許多的器皿,鍍銀的刀叉,那地位低一點的人送給新房裏的磁質水果盤這一類的東西中,還有一對美麗的燭台,這是一位侯爵送的禮物——那位侯爵是那地方上的政治首領——三多老爹稱他為西班牙最大的人物——每次地方上發生了要選侯爵到議會去擔任議員這一個問題的時候,三多老爹總要代他指揮一切,或者為他籌劃攻擊別人。在房間裏最顯著的地方,在一個架子上放著新娘的珍寶,一對珠耳環,許多別在頭發上或者胸口上的別針,金邊梳子,三支鑲珠的長發針和金鏈條;這金鏈條是培尼斯慕林人常說起的東西,因為這是多瑪莎夫人在京城的一家大鋪子裏花了十四個都孛龍才買到的!

“你真好福氣!”大家都懷著妒忌的心情對瑪麗愛達這麼地祝賀著她的幸運,但是她聽了,卻含羞地紅起臉來;她的母親,一個工作過度的,病態的老農婦,卻窘得一個人在那兒悄悄地淌著眼淚;那個車夫踱來踱去地緊跟著三多老爹,他對於他未來的女婿的寬大,竟想不出一句謙虛的,感恩的話來。

那個晚上,婚約便要在車夫的家裏宣讀而且簽字了。證婚人呼良先生在太陽下山的時候,便帶了他的書記,坐了一輛二輪車趕到了那兒,衣袋裏插著一個便於攜帶的長墨水瓶,手臂下挾著一卷貼好印花的公文紙。

廚房裏特地放好了一張桌子,一座四叉的燭台上點起了火;證婚人驕傲地走了進來。一個多麼博學的,一個多麼教人忘不了的,熟悉法律的代表人物!呼良先生用土話來讀著那原文,在誇大的,法律的辭句上他還加了好多他自己的解釋。你看這位滑稽的人物,這麼地穿著黑的長褂,生著一張驕傲的,剃得精光的臉兒,可不是像位教士!這一副眼鏡還有什麼用處呢,倘若他老是將它高高地擱在額頭上?

證婚人念著又念著,他的書記便寫著又寫著;那支筆在粗糙的,貼好印花的紙上嗖嗖地響個不停。那個時候,助理牧師和兩家的朋友都來到了。在堂前的桌上,拿開了那些結婚的禮物,卻放上了許多糕餅、糖果,還有饅頭、苦杏子和一瓶瓶的甘露酒——有玫瑰的,也有櫻桃汁的。

“阿嘿!阿嘿!阿嘿!”呼良先生咳嗽了好多次,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摸了摸自己的閃光的長褂,壓住了帶子把它朝前拉低了一點,又到前麵去拿起了一張寫好字的紙來。一粒粒的沙泥從那新鮮的紙張裏掉到了桌上。

念到了新郎的名字,他故意地皺了皺眉毛,引得三多老爹忍不住首先狂笑起來。念到了瑪麗愛達的名字,他又從桌邊站開了一些,讓出了地位,模仿著舞場裏的舊式油頭粉麵的舞客的那種模樣,深深地鞠了一躬;這樣又引得大家都笑開了。但是他讀到了婚約裏的條文——說起了都孛龍、葡萄園、房產、田地、馬匹、騾子這一類東西的時候,貪心和妒忌使那些鄉裏人的臉都發黑了。隻有三多老爹獨自個在那兒微笑——那些人一定會知道他是多麼有錢有勢,知道他對待那選中的女人是多麼好,想起了這些事情,他便覺得非常地滿意。瑪麗愛達的父母忍不住要掉下眼淚來。他這種行為,豈但是大量而已!他們的鄰人一致會心地點著頭兒。真的,你可以將女兒托付給這麼的一個男人,用不到半點遲疑!

簽字的手續完畢之後,就擺起小酌來。呼良先生誇耀著他出名的老牌滑稽和一肚子的故事,惡意地用胳膊肘去撞著助理牧師維山德先生的胸骨,還跟那個嚴厲的禁欲主義者特地計劃著舉行婚禮那一天的可怕的狂飲。

到了十一點鍾,什麼事情都結束了。助理牧師走了出去,一邊在埋怨自己,為什麼弄得這麼遲還不去睡。市長也和他同時走了。最後,三多老爹便和證婚人以及他的書記一同立起身來。他已經邀過他們今夜在他家裏住宿。

瑪麗愛達房子外麵的道路是非常地黑暗,黑暗得像在沒有月亮夜裏的曠野上一樣。那些鎮裏的屋頂上麵有繁星在青天的深處閃耀。有幾隻狗在穀場附近狂叫。村莊是睡著了。

證婚人和他的兩個同伴很留心地走著前去,在這些生疏的路上,留心著不要給石子絆倒了。“哦,純潔的瑪麗亞!”一個粗糙的聲音遠遠地在喊著。“十一點鍾——一切多麼地好!”守夜人這時候正在那兒巡邏。

在這種墨一般的黑暗裏,呼良先生覺得心上起了一種不安的感覺。他覺得在往瑪麗愛達家去的那條大路的角落裏,看見了可疑的暗號。好像有人守在她門邊。

“看哪,看哪!”

突然有件東西爆裂開,接著便是一陣粗糙的,像人們私語般的聲音。從那角落裏,好像有濃密的火焰穿過空氣直射出來,扭著,絞著,迅速地飛舞著,那位證婚人給嚇得頭發都豎起來了。

放焰火,放焰火!這是什麼玩意兒!證婚人倒下在一間屋子的門口,他的助手也害怕地跌倒了。火球打著了他頭頂上的牆壁,又跳到了街道的那一邊去;過了一會兒又來了,飛過來的時候還嗤嗤地響著,最後才爆裂起來,聲音響到幾乎要震聾了耳朵。

三多老爹卻一點也不怕地站在街道的中間。

“啊,上帝呀上帝!我知道這是誰玩的把戲!你這個混賬的囚犯!”

他找到角落裏,舉起沉重的手杖來想要打下去;在那兒,當然的,他可以找到那個痞子,和一群他的前妻的親屬!四

從天亮起,培尼斯慕林的鍾聲就在那兒響了。

三多老爹快要結婚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地區;從各方麵都有親友們趕來,有的騎著將顏色花哨的被蓋做鞍子的耕馬,有的把他們的全家老小都用車子裝來了。

三多老爹的家裏,已經有一個星期誰也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一會兒了,現在又要做一個喧嘩、擁擠的中心點。在這個快樂的時節,幾裏路附近的最出色的廚娘都給召集了攏來,在廚房和天井裏進進出出地走動著,卷起了她們的衣袖,束高了她們的裙子,露出了她們的白褲子。一捆捆的木柴在近火的地方堆疊了起來。村裏的屠夫正在後天井裏殺母雞,將那個地方鋪成了雞毛的毯子。家裏多年的女仆巴斯刮拉老媽媽正在那兒破小雞,從它們的肚裏挖出肝髒、心髒和雞肫來做酒席上用的最鮮美的醬汁跟精美的小吃。有錢是多麼幸福!那些客人大部分是窮苦的農民,他們年年隻夠得上吃些有限的地貨,現在想起了一整天的大吃大喝,嘴裏都禁不住流起口水來。

這許多好吃的東西在培尼斯慕林的曆史上是從來沒有見過的。在一隻角上,新鮮麵包堆得像一高特的木料那麼多。一盤盤的山蝸牛不住地拿上大爐子去煮。在食櫥裏放著一個盛胡椒的大錫盒子。啤酒壇一打一打地從地窖裏搬出來——大壇子盛著預備在席上用的紅酒,小壇子盛著從三多老爹著名的酒桶裏取出來的,白色的烈性酒,這些東西就是在那地方最會喝酒的人看來,也嫌太多了。說到糖果呢,當然也一籃籃地裝了不少——硬得像槍彈一般的糖粉球;三多老爹看著這一種熱鬧的場麵,心裏有了一個殘酷的想法,停一會兒那些少年人爭奪起來的時候,這麼硬的糖球可不要在他們的頭上打起包塊來!

啊,事情很順利!什麼東西都準備好了!什麼人都到了!連那個風笛手提莫尼也早已到了——因為三多老爹想在那一天大大地熱鬧一下,什麼錢也不打算節省;他想起了音樂,便吩咐他們要讓提莫尼喝一個暢快: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喝醉了酒,奏起樂來便會特別的好。

教堂裏的鍾聲停止了。行禮的時候快到了。婚禮的行列正向著新娘的家走去;女人都穿著最漂亮的衣裙,男子都穿著外麵加上藍背心的禮服,用著一直蓋到耳邊的高高的硬領。從瑪麗愛達家裏出來,他們又回到教堂裏。帶頭的是一群跳著舞,翻著筋鬥的孩子。提莫尼在他們中間吹著風笛;他抬起了頭,將他的樂器高高地舉在空中,看去活像是一個長鼻子在仰天吸氣。其次便是那結婚的一對,三多老爹戴著一頂新天鵝絨帽子,穿著一件長袖子的外套,腰身似乎太小了一些,還有繡花的襪子和全新的靴子;瑪麗愛達——啊,瑪麗愛達!她是多麼美麗!伐朗西亞沒有一位姑娘比得上她!她有一件很值錢的鑲邊小外套,一件垂著長須頭的馬尼拉坎肩,一條襯著四五條襯裙的絲裙,一串拿在手裏的珠子,一塊代替胸針的大金片,此外,耳朵上還戴著多瑪莎夫人以前戴過的明珠。

全村的人都等候在教堂前麵——有幾個多瑪莎夫人的親屬為好奇心所驅使,也來到了那兒,雖然他們族裏已經議決絕對不參加這一次的婚禮。可是他們隻站在背麵,踮起了腳尖在看那行列走過去。

“賊!賊!真是個賊!”那被觸怒了的一族中有個人在新娘的耳朵上看見了多瑪莎夫人的耳環,便這麼地喊了起來。但是三多老爹隻微微地笑著,好像是很滿意的樣子。於是行列便走進了教堂。

那些在外邊看熱鬧的人從街坊對麵將眼睛移到了屋子裏。那個風笛手提莫尼卻已經走了開去,好像不願意聽那教堂的風琴來和他的音樂競爭似的。可是他碰見了誰?來的正是地痞多尼跟他的幾個喜歡搗蛋的朋友!他們幾個人占據了一張桌子,坐在那兒眨眼睛,扮鬼臉。全是些鎮上的討厭東西!一定要鬧出亂子來了!婦女們都交頭接耳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話。

但是瞧哪!他們又離開了教堂!提莫尼從那一張擺在路旁的桌子邊站了起來,奏著皇家進行曲,從街坊對麵回過來了!全村的無賴似乎都從什麼垃圾堆裏跑了出來,圍繞在入口處,“杏子!杏子!給我們些糖果!”

“要杏子。要糖果。”三多老爹自己拿起了那些東西丟過去,許多客人也照他的樣兒亂擲起來。很硬的糖球從那些頑童的比糖球還硬的頭上彈了開去,於是爭奪在灰堆裏開始了。當護送新娘新郎回家去時,一路上糖果的炮彈還是打個不休。

到了酒店的前麵,瑪麗愛達忽然低倒了頭,她的臉兒都變色了。地痞多尼正坐在那兒。三多老爹看見了他,臉上表現出勝利的笑容。那個痞子卻隻做了個下流的姿態來回答他。他是多麼可惡,那個姑娘想,竟敢在她可以驕傲的日子,做出這些討厭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