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艱難地將菜肴燒好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三四時了。孩子們高興地啃著老婆給他們的一些小小的肉骨頭,被母親拉到相片的麵前機械地跪拜著:
“公公保佑你們呢!……”
然後,便理一理她自家的白頭發,喃喃地跪到所有鬼魂麵前祈禱起來。那意思是:保佑兒孫們康健吧!多賺一點錢吧!明年便好更多的燒一些長錠給你們享用!……
我和老婆都被一一地命令著跪倒了!就恰如做傀儡戲似的,老婆咳嗽著首先跳了起來,躲上曬台去了。我卻還在父親和姐姐的相片上凝視了好久好久!一種難堪的酸楚與悲痛,突然地湧上了我的心頭!自己已經在外飄流八九年了,有些什麼能對得住姐姐和爹爹呢?……不但沒有更加努力地走著他們遺留給我的艱難的、血汙的道路,反而卑怯地躲在家中將他們當鬼敬起來了!啊啊,我還將變成怎樣的一種無長進的人呢?……
夜晚,母親燒紙錢和長錠時對我說:
“再叩一個頭吧!今夜你爹爹有了錢用了,他一定要報一個快樂的、歡喜的夢給你聽的!”
可是,我什麼好夢都沒有做,瞪著一雙眼睛直到天亮!腦子裏,老是浮著爹爹那滿是血汙的嚴峻的臉相,並且還仿佛用了一根無形的、沉重的鞭子,著力地捶打我的懦怯的靈魂!“再叩一個頭吧!今夜你爹爹有了錢用了,他一定要報一個快樂的、歡喜的夢給你聽的!”
可是,我什麼好夢都沒有做,瞪著一雙眼睛直到天亮!腦子裏,老是浮著爹爹那滿是血汙的嚴峻的臉相,並且還仿佛用了一根無形的、沉重的鞭子,著力地捶打我的懦怯的靈魂!
好似幾年樣的掛念你們
張露萍
慈祥的媽媽伯伯:
今天又是三月二七號了,搬著指頭數一數,小兒離開你們的膝前已將五月了。在這短短的數月中,使我感到好似幾年樣的掛念你們。所以我每時每刻都在為你們祈上天保你們的康健!
我的身體比在家時好多了,請你們勿念罷!因為我年紀很小,所以常常想家,尤其是晚上是常常不能安靜的睡,總是夢著你們,念著你們!我親愛的媽媽伯伯:在我接到你們要乘機回四川時的信,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但當我打電報到西安找吳永照時,他已經不在那裏了,兒為了怕到西安想不到辦法——沒有了錢,所以隻有不能去,到現在還是留在延安。兒在這兒的生活很好,每天上課是忙極了,因此沒有很多的時間寫信來問候你們,望你們恕兒罷!
兩個多月的時間是容易過極了,因此我還是希望媽媽伯伯不要念我,畢業後我馬上回來看望你們的慈顏!
雖然陝北現在已經是前線了,但是我們同學兩千多人中沒有一個怕的。因為,大家都相信百戰百勝的八路軍。這兒是他們訓練了多年的邊區,也就是他們的根據地。這兒的老百姓不能(論)男女老少都是有組織的,就是說都能打杖(仗)的。由於內戰時的事實告訴我們,他們都是愛自由的人,不願作奴隸。所以這次的抗戰使他(們)更興奮,更努力,都願意打日本。再加這兒地勢的複雜、崎嶇,使日本機械化的軍隊是沒法的,飛機嗎?更無用。我們住的都是山洞,他拿著簡直沒法。同時為了我們的環境惡劣,所以我們的學習更加強了。希望你們不要擔心罷。中國人民的軍隊的八路軍和邊區親愛的同胞們是會保護你們的孩子的!你們一定不要怕!兩個月後你們依門接你們親愛的小兒罷!
我親愛的媽媽伯伯!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開小組會。
還告訴你們個好稍息:你們的孩子每天能背三十幾斤重的包裹爬八十幾裏的山路了,你們高興嗎?
祝
安康
你們的孩子英敬稟
陽曆三月二七
媽媽的眼睛
約翰·威爾雄
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段時期,我非常害怕母親會死掉。對我來說,那是最可怕的事情了。我每天都很擔心這件事情會發生。
母親的身體看起來很健康,可是我還是很擔心。
我父親酗酒酗得很厲害,想到要獨自跟他一起生活,我就感到恐慌。
等到我十五六歲的時候,我就變得比較獨立,恐懼感也逐漸消失了。我有把握自己照顧自己,也可以搬出去,不要跟我父親一起住,所以我便不再擔心了。
結果,我 18歲那年,母親就去世了。她那時才54歲。很諷刺的是,她的死讓我學會一件事,有時我們最害怕發生的事情反而是件可喜的事。
母親那時得了快速發展的惡性腦瘤,診斷過後,醫生表示她隻剩不到3個月的生命。我父親瘋狂地找尋世上最好的內科醫生、外科醫生與腫瘤專家。他說他的太太一定會得到最好的醫療照顧。
可是醫生的判斷卻是一致的——媽媽已經無藥可救了。一些實驗性的測試與新的化學療法也都宣告無效,醫生隻能試著減輕她的病痛。
母親死前的6個星期,負責治療她的醫療小組宣布她已經沒救了。我們的家庭醫生建議我們將她送到私人療養院去。可是她並不想到療養院去,她想要待在自己的家裏。
我們最後終於同意將她帶回家。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為我們不知道她會遇到什麼事,也不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當時我們並沒有找到處理死亡與痛苦的溝通工具。
所以我們隻能依賴自己的直覺,我們也必須相信天地萬物。在那幾個星期,我感到相當平靜,那是一種我無法用理智去解釋的感覺。當我擺脫恐懼之後,母親的死亡開始讓我覺得是個自然的過程。
幾年之後,我聽到有人說:“死亡是絕對安全的事情。”母親臨終前,在我和她共處的那幾個星期裏,我便直覺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她的身體逐漸地改變,然後衰弱。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她很安全。最後她不能再說話了。我們總是用輕柔、肅靜的語調說話,所以家裏變得靜悄悄的,甚至有種廟宇或是殿堂的氣氛。
她的病床、藥物還有她本人部被移到客房去了。一天24小時都有護士在值班。有時我會避免進去看她,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平常在這種時候,我們會有一些瑣碎而不自然的閑聊,可是此刻這樣的閑聊似乎有些卑俗。在如此令我恐懼的事件之前,無意義的閑聊讓我作嘔。
有一天下午,我走進她的房間,然後坐在她的床邊。我的母親是個優雅而有魅力的女人。她看起來是那麼地平靜,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著我。我也看著她,我握著她的手。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可是我卻可以感受到她輕柔地抓著我的手。我凝視著她晶瑩的藍眼睛。我一直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變得愈來愈深,愈來愈深。我們的眼神相交,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內,我們的眼神部沒有離開過對方的身體,我們就坐在那裏互相凝視著。我不斷地回顧,一直往她的靈 魂深處看去。
這就好像穿越隧道,直到她靈魂的中心。忽然,在母親衰弱的 身體深處,我發現了一個事實——我的母親,她的愛、她的關懷、 她的養育之恩,還有她的同情心,這一切都無比燦爛地閃耀著。我 們之間的藩籬都被她所散發出來的光芒所融化。我察覺到在她的身 體枯萎的同時,她的靈魂卻變得更為堅強而有力。
她握著我的手。她一邊抓著我的手,一邊輕輕地點了兩三次頭。那時我們雖然沒有彼此交談,可是我知道,該說的話,我們都已經說了。這樣很好,她也很好。我們彼此深愛著,我們彼此完全尊敬。對於這些年來,我們所共同分享的愛,我們的心裏充滿了感激。她會堅持下去,我也會堅持下去。我們所共同保存的記憶也永遠不會消失。因為這一天,在她的房間裏,我們已經共享了永恒的光輝。
我感覺淚水流了出來,不過這是敬畏的眼淚,而不是悲傷的眼淚。我知道這一點,因為我已經願意克服我的恐懼,無視她身體上的殘缺,看到她的靈魂深處去,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她,也比以往更親密地接觸到她。
幾天後,她去世了,那是一個美麗而平靜的星期天下午。燦爛的暮色將屋子籠罩在金色的光輝裏,溫暖的和風撫慰著我們。我們家充滿了祥和氛圍。父親、我的兩個姐妹,還有我,握著彼此的手,圍在母親的床邊,向她吻別。接著我們彼此擁抱,這或許是我們全家第一次如此擁抱。我們的頭抵在一起,輕輕地哭泣。過了一會兒,我們悄悄地走到屋外去,太陽幾乎已經下山了。我看著夕陽的餘暉,忽然想到一件我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事情。夕陽的光輝是最燦爛的,雖然太陽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它卻從來也沒有死去。
我母親也是這樣。她跟太陽一樣,消失在視線之外。可是我知道她永遠跟我在一起,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時刻。
我看著我的家人,很驚訝於彼此間的親密感情,此刻我們所感到的驚奇與悲傷已經將隔離家人的牆壁給融化了。在這一刻,怨恨、微不足道的怒氣與責難全都溶解在我們彼此的愛裏,我們合而為一。我母親在付出她的生命的同時,也讓我們全家人可以親密地團結在一起。我們既感到悲傷萬分,也同時感到喜悅無比。
我母親學海豹叫
海明崴
我小時候,母親是我的大包袱。她與眾不同。我最初到別的孩子家串門子的時候,很早就領會到這一點。到了別人家門口,那家母親開門的時候,總會說些合情合理的話,例如“擦擦你的鞋底”,或者“你別把這種垃圾帶進屋裏”。
但是在我們家,你按了門鈴,投信口會打開,一個尖細的聲音告訴你:“我是這裏的老妖怪。”或者會用甜蜜的假嗓唱歌。
別的時候,門會打開一條縫,我母親蹲到齊我們眼睛的高度,對我們就:“我是這裏新來的小女孩,請你等一下,我去喊我母親來。”接著門會開上一秒鍾,我母親就現出了平常的個子。“哦,哈羅,小姑娘,”她總是那麼說,“我沒想到你們在這兒。”
我的新朋友會帶著“這是什麼鬼地方”的神色轉身朝我看,那一刻很可怕,我體會到打開壁櫥,迎麵撲來是什麼滋味。“媽,”我會大吼抗議,但是我母親絕不承認她是原先開門的那個小女孩。“你們這些小姑娘在跟我開玩笑,”她說。我們結果隻好承認有個小姑娘“開過”門,而我們真正的意思是說,“並沒有”任何小孩開過門。
這種事把人搞得非常窘迫。而且與眾不同。那才是吃不消的部分。她跟別的母親不同。
就如地下室的海豹。我們在房子外麵,我母親在地下室洗衣服或熨衣服的時候,我們常會聽到歡欣的動物叫聲從那下麵傳出來。母親的解釋是,那是我們的海豹。每星期五,她大張旗鼓,打開紙包,取出給海豹吃的魚(那條末了總是上了家裏的餐桌)。雖然一夥孩子無數次急急忙忙衝到地下室,想捉到那隻海豹,這隻畜生總是“剛剛搭麵包店送貨車出去兜風了”,或者“在上遊泳課”。
這隻海豹很聰明,會用叫聲回答問題,一聲表示“對”,兩聲表示“不對”。畜生的名氣不久四播。周圍好幾個街區的孩子都跑來在我們地下室窗口問那隻海豹問題。海豹總不辜負孩子的好意,叫幾聲。
別人指出我就是養那隻海豹的女孩子,弄得我很難為情,但是我母親碰到這種場合卻應付自如。常常會有一大群小男孩一起擠在我家窗口,等叫聲。遇到這種情形,我母親會打開大門,高高興興地喊一聲:“哈羅,小姑娘。”
我母親對待大人也並無二致。她常常在招呼熟人的時候用一根手指頂住那個人的背,粗聲粗氣地說:“舉手。”成年人喜歡我母親,這是實情,不過我並沒有因此心裏就舒服。他們無所謂,她又不是“他們的”母親。
再說,他們也不必受那位“好奇觀察家”的罪。我母親常常跟這位隱形人談關於我們的事。
“請你看看我們的廚房地板好嗎,”我母親說。
“上麵全是爛泥,而你才剛把它擦過,”好奇觀察家同情地說,“你沒告訴他們用地下室的門嗎?”
“告訴了兩次囉!”
“你工作這麼辛苦,他們沒放在心裏嗎?”好奇觀察家希望知道。
“我想他們不過是忘記罷了。”
“那麼,假如他們肯拿水槽下麵的幹淨抹布把爛泥抹掉,將來他們就記得了。”好奇觀察家出主意。
立刻,我們就拿抹布去抹了。
那位好奇觀察家的語調非常公正,因此從來沒有人懷疑有沒有他這個人。明明有他這個人,觀察我們的家庭生活,注意我們的家庭問題,所以朋友從來不問:“你母親在跟誰講話?”卻隻問:“跟你母親講話是誰?”
我從來沒找到適當的答案。
幸好年紀大些,我母親人就更好些。不是她的年紀——是我的年紀。我差不多到十歲才初次發現,有位“與眾不同的”母親可能是件好事。
我們那條街盡頭兒童遊戲場有一簇高得怕人的樹。誰被人發現攀登這些大樹,好幾個街區的母親全會出來,大叫:“下來!你會跌斷脖子的!”
有一天,我們一群人正在樹頂枝椏上搖晃得頭昏眼花,我母親剛好經過那裏,發現我們視著晴空的身影。我們嚇呆了,但是她仰頭打量我們的時候,臉色叫人摸不清她的意思。“我沒想到你們能夠爬是那麼高,”她大聲說,“了不起!別跌下來!”接著就走了。我們默默地望著她,一直望到看不見她為止。然後有個男孩說出了我們大家心裏想說的話。“哇,”他輕輕地說。大家隨聲附和:“哇。”
從那天起,我漸漸注意到我們班上的同學常在回家以前到我家待一會兒;社團總是選在廚房裏開會;在家沉默寡言的朋友會跟著我母親哈哈大笑,跟她說笑話。
後來,我和我的朋友都靠母親的樂天幽默支持,應付青春期的危機。再後來,我和男孩子約會了,那些孩子都馬上認我母親做幹媽,十幾歲孩子在我家發瘋發狂,不僅絕不成問題,還討人喜歡,這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