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中秋節

蕭紅

記得青野送來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沒得吃月餅。小屋寂寞的,我讀著詩篇,自己過個中秋節。

我想到這裏,我不願再想,望著四麵清冷的壁,望著窗外的天。我側倒在床上,看一本書,一頁,兩頁,許多頁,不願看。那麼我聽著桌子上的表,看著瓶裏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嗎?帶著楓葉進城來,在床沿大家默坐著。楓葉插在瓶裏,放在桌上,後來楓葉幹了坐在院心。常常有東西落在頭上,啊,小圓棗滾在牆根外。棗樹的命運漸漸完結著。晨間學校打鍾了,正是上學的時候,梗媽穿起棉襖打著嚏噴在掃偎在牆根哭泣的落葉。我也打著嚏噴。梗媽捏了我的衣裳說:“九月時節穿單衣服,怕是害涼。”

董從他房裏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經過陰涼的街道走進校門。在課室裏可望到窗外黃葉的芭蕉。同學們一個跟著一個的向我問:

“你真耐冷,還穿單衣。”

“你的臉為什麼紫色呢?”

“倒是關外人……”

她們說著,拿女人專有的眼神閃視。到晚間,嚏噴打得越多,頭痛,兩天不到校。上了幾天課,又是兩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氣緊逼著我,好像秋風逼著黃葉樣,新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顫。開了門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結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結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著董哥,等得太陽偏西,董哥偏不回來。向梗媽借十個大銅板,於是吃燒餅和油條。

青野踏著白雪進門來,坐在椅間,他問:“綠葉怎麼不起呢?”

梗媽說:“一天沒起,沒上學,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學生服,他搖搖頭,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過來他站在床邊又問:“頭痛不?”把手放在我頭上試熱。

說完話他去了,可是太陽快落時,他又回轉來。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兩元錢放在梗媽手裏,一會就是門外送煤的小車子嘩鈴的響,又一會小煤爐在地心紅著。同時,青野的被子進了當鋪,從那夜起,他的被子沒有了,蓋著褥子睡。

這已往的事,在夢裏關不住了。

門響,我知道是三郎回來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夢中。可是他在叫我:“起來吧,悄悄,我們到朋友家去吃月餅。”

他的聲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連買米的錢都沒有,所以起來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餅。人囂著,經過菜市,也經過睡在路側的僵屍,酒醉得暈暈的,走回家來,兩人就睡在清涼的夜裏。

三年過去了,現在我認識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樣窮困,使我記起三年前的中秋節來。

插田

葉紫

失業,生病,將我第一次從囂張的都市驅逐到那幽靜的農村。我想,總該能安安閑閑地休養幾日吧。

時候,是陰曆四月的初旬——農忙的插田的節氣。

我披著破大衣踱出我的房門來,田原上早經充滿勞作的歌聲了。通紅的腫脹的太陽,映出那些彎腰的斜長的陰影,輕輕地移動著。碧綠的秧禾,在粗黑的農人們的手中微微地戰抖。一把一把地連根拔起來,用稻草將中端紮著,堆進那高大的秧籮,挑到田原中分散了。

我的心中,充滿著一種輕鬆的,幽雅而閑靜的歡愉,貪婪地聽取他們悠揚的歌曲。我在他們的那烏黑的臉膛上,隱約的,可以看出一種不可言喻的,高興的心情來。我想:

“是呀!小人望過年,大人望插田!……這原是他們一年巨大的希望的開頭呢。……”

我輕輕地走過去。在秧田裏第一個看見和我點頭招呼的,便是那雪白胡須的四公公,他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還肯那麼高興地跟著兒孫們紮草挑秧,這是多麼偉大的農人的勞力啊!

“四公公,還能彎腰嗎?”我半玩笑半關心地問他。

“怎麼不能呀!‘農夫不下力,餓死帝王君’呢。先生!”他驕傲地笑著,用一對小眼珠子在我的身上打望了一遍,“好些了?……”

“是的,好些了。不過腰還是有些……”

“那總會好的羅!”他又彎腰拔他的秧去了。

我站著看了一會,在他們那種高興的,辛勤的勞動中,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家年來生活的卑微和厭倦了。東浮西蕩,什麼東西都毫無長進的,而身體,又是那樣的受到許多沉重的創傷;不能按照自家的心思做事,又不會立業安家,有時甚至連一個人的衣食都難於溫飽,有什麼東西能值得向他們誇耀呢?……而他們,一天到晚,田中,山上,微漪的,淡綠的湖水,疏雲的,遼闊的天際!唱自家愛唱的歌兒,談自家開心的故事。憂?愁?……夜間的,酣甜的囈夢!……

我開始羨慕他們起來。我覺得,我連年都市的飄流,完全錯了;我不應該在那樣的骷髏群中去尋求生路的,我應該回到這恬靜的農村中來。我應該同他們一樣,用自家的辛勤勞力,爭取自家的應得的生存;我應該不聞世事,我應該……

田中的秧已經慢慢地拔完了,我還更加著力地在想著我的心思。當他們各別抬頭休息的時候,小康——四公公的那個精明的小孫子,向我偷偷地將舌頭伸出著,頑皮地指了一下那散滿了秧紮的田中,笑了:

“去嗎?……高興嗎?……”

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興趣,使我突然忘記了腰肢的痛楚,脫下了鞋襪和大衣,想同他們插起田來。我的白嫩的腳掌踏著那堅牢的田塍,感到針刺般的酸痛。然而,我卻竭力地忍耐著,艱難地跟著他們下到了那水混的田中。

四公公幾乎笑出眼淚來了。他拿給我一把秧,教會我一個插田的腳步和姿勢,就把我送到那最外邊的一層,順著他們裏邊的行列,倒退著,插起秧來。

“當心坐到水上呀!……”

“不要同我們插‘煙壺腦殼’呢!……”

“好了!好了,腳插到陰泥中拔不出來了!”

我忍住著他們的嘲笑,站穩了架子,細心地考察一遍他們的手法,似乎覺得自家所插的列子也還不差。這一下就覺得心中非常高興了。插田,我的動作雖然慢,卻還並不見得是怎樣艱難的事情啊!

四公公越到我的前頭來了——他已經比我快過了一個長行。他抬頭站了一站,我便趁這個機會像誇張自家的能幹般地和他扳談起來。

“我插的行嗎?四公公!”

“行!”四公公笑了一笑,但即刻又皺著眉頭說:“讀書人,幹這些事情總不大合適呀!對嗎?……”

“不,四公公,我是想試試看呢,我看我能不能插秧!我想……唔,四公公,我想回到鄉下來種田呀!”

“種田?……王先生,你別開玩笑呢!”

“真的呀!還是種田的好些,……我想。”

四公公的臉上陰鬱起來了,他呆呆地站在田中,用小眼珠子驚異地朝我偵察著我的話是否真實。我艱難地移近著他的身邊,就開始說起我那高興農人生活的理由來,我大聲地罵了一通都市人們的罪惡,又說了許多讀書人的卑鄙,下流,……然後,正當欲頌讚他們生活的清高的時候,四公公便突然地打斷了我的話頭:

“得啦!先生,你為什麼竟說出這樣的話來呢?……”他朝兒孫們打望了一下,摸著胡子,淒然地撒掉手中的殘秧。“在我們,原沒有辦法的,明知種田是死路,但也隻得種!有什麼旁的生涯給我們做得呢?‘命中注定八合米,走盡天下不滿升。’……而先生,你……讀書人,高升的門路幾多啊!你還真的說這種話,……你以為,唉!先生,這田中的收成都能歸我們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