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

日光浴

惠特曼

1877年8月27日,那是一個星期天,完全沒有感到顯著的乏力和痛苦。我一瘸一拐地走過這些鄉村籬路,慢慢穿過田野。我獨自一人在清新的空氣中和大自然相對——在這個空曠寬敞、寂無聲息、神秘莫測、邈然幽遠,然而卻又摸之有物、聽之有聲的大自然中,寧靜之氣和滋育之物好像真正從天而降,精妙細微地滲到我身體之內。在這十全十美的一天,我自己和景物融而為一了。我在這條清澈的溪流上一瘸一拐地走著的時候,它在一個地方發出那柔和輕悠的汩汩之聲,在另一個地方又一落三丈發出那粗糙沙啞的嗡嗡之聲,一切都使我心曠神怡。來吧,你們這些愁眉苦臉的人,隻要你們願意,就來享受一下清流溪岸、山林田野一定會賜予的德澤吧。我浸潤其中僅僅兩個月,而它們就開始使我成為一個新人了:每天都與世隔絕——每天至少有兩三個鍾頭的自由,洗洗澡,不講話,不看書,一絲不掛,無拘無束,不拘禮節儀容。

尊敬的讀者,是不是要我告訴你們,我的健康之所以大大恢複,歸功於什麼?兩年以來我沒有用過任何藥物,隻不過每天都堅持待在露天。去年夏天,我在一條溪流的一邊兒,找到了一個小穀,那是一個挖過灰泥的采泥場,現在棄而不用,裏麵長滿了灌木叢、大樹、青草,一溜坡地,一叢柳樹,還有一道清泉,恰從中間流過,一路上有兩三個小小的瀑布。每一個炎熱的日子,我都隱居在這裏,今夏又照樣來此。我在這兒才真正領會到那位老人所說那句話的真正意義。他說,他隻有在孤身獨處的時候,才覺得不那麼孤獨。在此以前,我從來沒有感到我和大自然之間的這種老習慣,我的鉛筆幾乎是出於自動,時時記下當時當地的心態、景物、時間、色彩和輪廓。這一個上午是多麼值得回憶呀!它是那樣寧靜、純樸,那樣超塵脫俗,純出自然。

每天早飯後一個鍾頭左右,我就前往上麵說的那個小穀的幽深去處。在那裏,我和一些飛鳥都完全是各得其樂。微微的西南風,正從樹冠中吹過。這正是我從頭到腳作亞當式空氣浴和全身洗刷的恰當地點和恰當時間。因此我把衣服搭在附近的橫欄上,頭上戴著舊寬邊草帽,腳上穿著輕鬆便鞋,然後我會在兩個鍾頭的工夫裏去盡情盡興地享受一番!首先,我用硬而有彈性的鬃毛刷子把兩臂、胸膛和兩肋全部刷了一遍,直到它們都發出了猩紅的顏色,再在長流不息的溪間清水之中衝洗身體,過上那麼幾分鍾逍遙自在的時光。然後,不時光著腳在旁邊黑色的爛泥裏走上幾步,讓兩腳作一次滑溜溜的泥浴,又在水晶一般的清澈流水裏輕輕地再涮它第二次,第三次,再用帶香味的毛巾搓一搓,在太陽底下的青草地上慢慢騰騰、鬆鬆散散地來回溜達,偶爾也換個樣兒歇一會兒,再用鬃毛刷子刷刷——有的時候,隨身帶上我那輕便椅子。從這兒挪到那兒,因為我在這兒活動的範圍很廣,幾乎長達500米。我覺得很有把握,不會有生人闖進來,而且即使偶然有生人闖入,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當我在草地上慢慢走著的時候,太陽射出的光線足以照出隨我行動的身影。周圍每一樣東西,不知怎麼,都變得和我渾然一體了。大自然是赤裸裸的,我也是赤裸裸的。大自然似乎太疏懶,太多撫慰,太愉悅恬靜,讓人無法琢磨揣測,然而我卻認為我們和大地、陽光、大氣、樹木等等之間永遠不會失去的內在親睦和諧,這並不隻是通過眼睛和悟性就能認清,而且是要通過整個的肉身體驗才能認清的。我決不用帶子將它遮住。在大自然中,正常、恬靜的赤身露體啊!城市裏可憐的、病態的、淫穢的人類啊,如果能再一次真正認識你該有多好啊!那麼,難道赤身露體真是不道德的嗎?從天生固有來說,不是。不道德的是你們的思想,你們的恐懼,你們的世故,你們的體麵。我們的這種種衣服,不僅穿起來太麻煩,而且本身就不道德,難怪會讓人滿肚子不高興了。誠然,也許他或者她對於在大自然中赤身露體那種自由隨意、鼓舞興奮的狂歡極樂,從來就不以為然,那麼他或者她也就從來不會真正懂得,什麼是純潔——也不會真正懂得究竟信義或者藝術或者健康真正是什麼。

我把我的部分康複,大都歸功於前兩個夏季中的許多這樣的時刻。也許有些善良的人認為那是一個人消磨時光和思考問題的一種輕浮無聊或者半帶瘋狂的方式。也許是那樣吧。

大河

德富蘆花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人們麵對河川的感情,確乎盡為這兩句話所道破。詩人千百言,終不及夫子這句口頭語。

海確乎寬大,靜寂時如慈母的胸懷;一旦震怒,令人想起上帝的怒氣。然而,“大江日夜流”的氣勢及意味,在海裏卻是見不著的。

不妨站在一條大河的岸邊,看一看那泱泱的河水,無聲無息,靜靜地,無限流淌的情景吧。“逝者如斯夫”,想想那從億萬年之前一直到億萬年之後,源源不絕、永遠奔流的河水吧。啊,白帆眼見著駛來了……從麵前過去了……走遠了……望不見了。所謂的羅馬大帝國不是這樣流過的嗎?啊,竹葉漂來了,倏忽一閃,早已望不見了。亞曆山大、拿破侖盡皆如此。他們今何在哉。奔騰流淌著的惟有這河水。

我想,站在大河之畔要比站在大海之濱更能感受到“永遠”二字的涵義。

晝夜

格裏斯高

紅日西沉,地平線上最後一抹金暉漸漸消失在暮靄的黑幔後麵。夜闌姍姍來臨了。

白晝以光明,夜闌以黑暗,輪番地叩擊我們的生活,在我們的心弦彈撥什麼樂曲?日複一日,在我們中間創造的奇妙韻律,富於怎樣深厚的意蘊?晝夜有規律的現隱,如同昊天的脈動,我們在其間成長起來。我們的生活領域裏難道不曾凝集每日明暗轉換的涵義?每年雨季,洪水淹沒灘地,到了秋季,灘地從水中升起,為播種儲存了足夠的養料,雨季和秋季的往返,不曾在灘地一層層地撰寫曆史?

白晝之後夜的降臨,夜闌之後白晝的崛起,這美妙的奇跡,願我們不被習慣束縛,視而不見!落日在西天倏地合上光的經典,飄然而去;夜闌在太空無數不瞬的星鬥麵前,用手指無聲地翻開新的經典的新的一頁。對我們說來,這絕非區區小事。

這極短時光內的變幻,何等奇譎,何等廣遠!世界頃刻之間那麼輕易地從一種意境跨入另一種意境,中間沒有對抗,沒有死離生別的巨大打擊。前者的終止和後者的開端之間顯現多麼溫雅的寧靜,多麼安詳的綺麗!

日光下,萬物的差異清晰地裸露在我們眼前。日光拉開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精確地測定我們每個人的界限。白天,各自的工作表明我們各自的特點;勤奮工作的摩擦中,難免產生矛盾。白天,我們個個施展才華,力圖戰勝自己。對我們來說,各自的工作場所,比其他廣闊的領域乃至宇宙還要宏闊;事業的引力比其他任何事情的引力要高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