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辨儒

佛者大瓠(沈麟生)過唐子之門而入問焉,唐子喜,炊麥食之,而與之言終日。大瓠曰:子天下之明辨之士也,然而未學道也。唐子曰:學道何如?曰:儒者世之宗也,身者人之表也,心者事之本也。君子欲易世,必立其宗。欲正人,必端其表。欲善人,必務其本。諷誦三詩,定卦索象,秉禮道書,合春秋之邪正,皆所以閑身也,皆所以養心也。審人倫之則,探性命之微,根於誠信之地,而往來仁義之塗。堯舜雖遠,趨焉如躡其跡也,立焉如合其影也。若斯之人,生為生民之師,死配先師之饗。法言矩行,流於無窮,豈非有道君子哉。此古之人所以日夜孳孳,至於老死不倦也。唐子曰:子之言信美矣。雖然,聖賢之言因時而變,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所以致其真也。昔者先師既沒,羣言乖裂,自宋以來,聖言大興,乃從事端於昔,樹功則無聞焉。不此之辨,則子之美言猶為虛言也夫。大瓠曰:自宋及明,聖言大興,百家盡滅,不誤於異聞。大賢先生,高世可法,功為不少矣。而子獨以為無功者,是何說也?曰:吾聞魯哀公之時,齊人大興師伐魯,季孫立於朝,屬諸大夫謀帥焉。諸大夫皆曰:冉求可使也。於是季孫舉以為將,與齊人戰。冉求不能將,魯師大敗,喪其戎車三百乘,甲士五千人。季孫欲誅冉求,冉求懼而奔楚。已而田常欲伐魯,子貢請出救魯。仲尼止之曰:吾道奚為此也。子貢不聽,往說吳晉之君,困齊以存魯。吳晉之君弗信也,而反私於田常。田常大怒,以子貢來誅,師薄於門。魯之君臣係頸請降,獻三邑以解伐,而後田常乃釋之。當是之時也,魯幾亡。大瓠驚曰:吾於書傳未聞此也,子於何而聞之也?唐子曰:更有於此。昔者宋國日蹙,竄於吳越,其後諸儒繼起,以正心誠意之學匡其君,變其俗,金人畏之,不敢南侵。於是往征之,不戮一士,不傷一卒,不廢一矢,不刺一矛,宋人卷甲而趨,金人倒戈而走,遂北取幽州,西定西夏,東西拓地數千裏,加其先帝之境土十二三焉。子聞之乎?於是大瓠乃大笑曰:甚矣子之為戲也!唐子曰:非戲也,請為子正言之可也。求賜之學多疾,宜若無功者。諸儒之學,如錫百火,可為百世師,宜若有功者。然而得失相反,功業相遠也。吾嚐宦於長子矣,聞上黨之參,天下之良藥也。命醫獻之。其形槁然而長,其色堊然而白,曰是物之生,其變也久矣,食之雖亦有補,而不能起羸弱之疾。異哉,一山穀一根葉一雨露,昔為良藥,今非美草。古之儒,昔之上黨之參也。後之儒,今之上黨之參也。

大瓠曰:吾聞儒者不計功。曰:非也,儒之為貴者,能定亂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則舜不必服有苗,湯不必定夏,文武不必定商,禹不必平水土,棄不必豐穀,益不必辟原隰,皋陶不必理兵刑,龍不必懷賓客遠人,呂望不必奇謀,仲尼不必興周,子輿不必王齊,荀況不必言兵。是諸聖賢者,但取自完,何以異於匹夭匹婦乎?子曰心者事之本也,請為貴本之譬:彼樹木者,厚壅其根,旦暮灌之,旬候糞之,其不憚勤勞者,為其華之可悅也,為其實之可食也。使樹矣不華,華矣不實,奚貴無用之根,不如掘其根而煬之。惟心亦然,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貴無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木之有根,無長不實。人之有心,無運不成。若今之為學,將使剛者韋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膠固,篤厚者痹滯,簡直者絲棼,天實生才,學則敗之矣。

大瓠儒者也,好學多聞,善為楚騷之辭。其父不得其死,逋於佛以免難者也。他日唐子往見焉,欲有所言,使權之也,乃大瓠則病且死矣。

正心誠意,學之本也。古之人正心誠意則為聖人,後之人正心誠意則為拘儒。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義,毋詐而主誠。義則一義,誠則一誠。誠一也,然有分焉,毋以義與利辨,以義與義辨。毋以誠與詐辨,以誠與誠辨。雞卵素,雉卵文,此易辨也。雞卵與雞卵則無辨。其方伏之時,視之無象,揣之無形,豈有雌雄之分哉。然雌雄則已異矣,伏雄者為聖人,伏雌者為鄙儒。有宋襄之義,有文王之義。有尾生之信,有季路之信。奚必戰於泓而後為襄公,戰於崇而後為文王哉。其終日默坐,終日事事,終日讀書,思之所注,心之所存,宋襄文王之分已種於中矣。未有伏雄成雌,伏雌成雄者也。

心之動也,有愛惡是非之用,有忠信仁義之道。有用之信必不愚,有用之仁必不懦,有用之義必不固,別若黑白,人未之知,已自知之。陽者伏於窮亥(十月),萌於微子(十一月),是震雷澍雨之根也。信者不欺仆妾,不欺童稚,是馴暴服蠻之根也。仁者不忍庖廚,不傷蟄宿,是澤覆四海之根也。義者不食利,不蔽愛,不徇惡,是誅暴亂定天下之根也。君子既得其根,又善其養也。善養則根生,不善養則根腐。丹溪者昔之良醫也,治不得前溲者,助其陰,餌以黃檗知母,烏知其用桂三分也。心靈物也,不用則常存,小用之則小成,大用之則大成,變用之則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則不清。不可使如凝膠,膠凝則不並。昔者蜀之蔣裏有善人焉,善善而惡惡,誠信而不欺人,鄉人皆服之。有富者不取劵而與之千金,賈於陜洛,以其處鄉裏者處人,人皆不悅,三年盡亡其貲而反。斯人也,豈不誠善哉,為善而亡人之千金,何則?水止而膠凝,無桂以道之也。此所謂不出鄉裏之善也。昔者陽明子方少,有後母而數行不善也,陽明子憂之。女巫來,陽明子使告其母曰:今者有神與我言,母毋為不善,為善降之福,為不善降之禍。於是遽改其行,一朝而為賢母焉。是謂以狙待親,君子病之,乃他日用是道也,以奇用兵,而成禽寧定浰之功。治心之用,於斯可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