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有經驗的老鼠輕易就能覓見洞穴——荷蘭諺語老鼠急遽的刨土打洞是一種陰險的兩麵行為。一來,它們隻有通過自己的洞穴和隧道,才能達到隱蔽的土層裏的死人。每個死者都是他活著時的延伸。當他們活著,尚在地殼表麵飄搖、奔波、勞頓、挪移時,就已潛意識地在思索和練習倒下後的姿勢與位置了。人終其一生研究的幾乎並非是活著時與之頡頏的能力,而是當他們在最沒有防禦的可能時,如何製止齧齒動物對生命和不朽的諧謔、嘲弄。因此,從老鼠方麵來說,消滅人類的最終可能在於消滅不朽的死者。這才是人鼠之戰的關鍵所在。為了給予人沉重的打擊,老鼠才放肆地在人類陌生的地下忙碌地布置天羅地網。“它們被一種集體行動所驅使,現在的規模不再是幾隻老鼠單獨、偶爾的入侵了,這個潮流波及的麵是如此廣,使人想起地下水上漲,能把我們這塊防衛薄弱的土地突然淹沒。”加斯卡·比埃爾:《加斯東鼠》。它們刁鑽促狹地穿洞,也是在和泥巴搶時辰,因為泥土也要大口地吃人體,這使老鼠大為惱火。對人類的致命一擊,應該由它們來完成。因此,老鼠巧妙地把地下的泥土運到地麵。它們開掘的麵積,與它們繁殖的鼠群都成了秘密的數字。浮現在鼠腦裏的洞窟一直延伸進死人冥冥中的眼眶。這是老鼠唯一的信仰,由於這種信仰老鼠一般都能本能地用它們的小爪,踏勘出一條通向眼珠和王座的捷徑。艾略特為人類這種似乎注定了的失敗感傷地寫到:
我想我們在老鼠的小徑上
那裏死人失去了他們的殘骸。
地下的鼠穴縱橫交錯,撲朔迷離,這雖然說明老鼠多少有些盲目性,但這種盲目性,正好又構成了它們意想不到的、複雜而四通八達的地道。這些廊道不斷崩塌、鬆軟,終於擴大形成了直接威脅著地麵的鼠界。它使人類如履薄冰。老鼠又愚蠢又頑固,而這愚蠢恰恰又使它們意想不到地就達到了掘洞的第二個目的:通過挖空來整治人類。相反,人類卻沒有反過來,通過填塞懲罰老鼠。他們隻是特別討厭老鼠為了訓練牙齒而帶來的羞恥。饑餓的鼠群,一邊磨牙防止它的過於臃腫和滯重,一麵又在磨牙同時用這牙齒銼擊人類(又是雙向行為)。人類隻是被動地作出麼應。老鼠用牙,人卻用裝滿假牙的捕鼠器,老鼠厭煩重複,錯誤地穿了許多不必要的洞邊說明這點,人便用銅製作了晝夜自轉的逐鼠丸,使老鼠由於沒有耐心和眼花繚亂而逃跑。《西陽雜俎》:“王肅造逐鼠丸,以銅為之,晝夜自轉”。老鼠不喜歡刀對刀,槍對槍,牙對牙地拚硬火,於是有人做了卻鼠刀,據說,焚香置淨幾上,便會一室之內無鼠《合壁事類》:“蘇子瞻有卻鼠刀”。。老鼠的勁敵有泥巴。人們便發明了厭鼠法,把九隻老鼠置籠中,埋入地下,再用九百斤土覆裝蓋,書以“亭部地上土”,然後把這些泥塗抹在灶頭上,便不會有火災水災、盜賊,塗屋四角,老鼠便不會吃蠶子和其它食物,用來塞鼠穴,便百鼠絕種見《酉陽雜俎》。。然而這些模擬的巢滅似乎隻是一種崇拜的開始。
世上有過鼠疫的次數發生戰爭的次數
不相上下,而在鼠疫和戰爭麵前,
人們總是同樣的不知所措加繆:《鼠疫》。——加繆大地有烏合之眾,土裏便有烏合老鼠,統稱“鼠王”。這是加斯卡爾對“鼠王”性質形而上學的限定。鼠王的天性與人類的天性是對等的。它們占據世界的一半。模仿人類驅使成千上萬的苦役修築巴別塔和迷宮,鼠王拆散的軀體可以把人引入死胡同,而合攏後,則像“毛茸茸的鑰匙”,可以打開任何時代。鼠王是一個可以無窮大也可以無窮小的數字,一個可以生死俱在的複合體。鼠王能變仙女、馬車、傘、旗杆、皓首、最維妙維肖的還是黑鯉魚。《酉陽雜俎》記載:“江中小魚化為蝗,而食五穀者,百歲為鼠。”《夜航船》:“黑鯉魚乃老鼠變成。”如果詳細些,甚至可以追述到一種叫駑的鳥和人的頭發。斯坦貝克在《人鼠之間》描寫倫尼(Lennie)迷戀一隻死鼠時,也暗示了鼠王的異體現象和轉魂技術:“一條大鯉魚躍出池塘水麵,吞吸了空氣後又神秘地沉入黑水中,蕩開漣漪。”鼠魚互為異體的思想殘基,艾略特《荒原》第三章裏也閃現過:
一隻老鼠輕輕地爬過草叢,
在河岸拽著黏糊的肚子,
而一個冬天的傍晚,在煤氣廠背後,
我正在一條沉悶的運河裏釣魚。
鼠王不光貪婪地在樹根所及的地下覓食死人的眼珠,以放大自己的瞳孔,增強它們藐視人類的目光,而且,還想通過令人毛骨悚然的鼠疫剝奪人類目光所觸及的美好生活,全麵入侵人類視覺。它們在人口稠密處,無緣無故地陳屍、腐爛和變質,跟著便是城市密閉性傳染和潰滅。人們睜眼目睹死亡便會死亡。相反,鼠王卻一點也不懼死,因為死亡對它們來說是一種形式的複活。中世紀人們把鼠疫歸於天體的影響,認為病毒是慧星尾巴帶來的,而多數人,常識告訴他們這是癲狂的鼠尾。關於鼠王使人類目光慘敗的景象,加繆寫道:“雅典受鼠疫襲擊時連鳥兒都飛得無影無蹤:中國受災的城市裏盡是默不作聲的垂死的病人;馬賽的苦役犯把血淋淋的屍體堆入洞穴裏;普旺斯省為了阻擋鼠役的狂飆而築起了高牆;雅法城裏醜惡的乞丐;君士坦丁堡的醫院裏,硬泥地上潮濕而腐爛的床鋪;用鉤子把病人拖出來的景象;黑死病猖獗時到處都是戴口罩的醫生,就像過著狂歡節一樣;米蘭墓地裏成堆的尚未斷氣的人;驚恐的倫敦城裏一車車的死屍,以及日日夜夜、四處不停地傳來的呼號聲。”加繆:《鼠疫》。盧克萊修在《物性論》裏記述了鼠疫對人類眼睛的懲罰:“醫藥在無聲的恐怖中喃喃著,當他們時時滾動著他們那些睜開的燃燒著疾病的失眠的眼睛時。”鼠王為了宴食而懲治人眼,使他們迅速變成泛白的死魚目:“最初他們覺得頭部火熱地發燒,兩眼發紅,充滿著惘然的光澤。喉嚨內部也變黑而滲出一滴一滴的血。”盧克萊修:《物性論》。這種症狀與“黑死”的語源有關。卜伽丘認為,東方瘟疫的凶兆是病人鼻孔裏一出鮮血,便必死無疑,而在佛羅傖薩,最初則是在鼠蹊間或胳肢窩下突然隆起疫瘤,跟著全身出現黑斑見《十日談》。。愛倫·坡在作品裏稱鼠疫為“紅花”(Red Death),因為“這病的具體表現和特征就是出血——一片殷紅,令人發指”。“黑死”與“紅死”都是指鼠疫,但同時也是對人鼠俱亡而最後隻有老鼠複活的一種特別暗示。鼠疫帶來的天譴,包括流行性感冒、壞血病和跳舞狂症,因此,鼠疫又被人類稱為“死亡舞蹈”(Dance of Death)。斯蒂文斯有首《可怖的鼠之舞》(Dance of the Macabre Mice),就是描寫這種舞蹈的:
在火雞的氣候,這些雞群裏
在雕像的座基上,我們繞了又繞
多美麗的曆史嗬,美麗的驚駭
先生在馬背上,鼠群覆蓋著馬兒
這舞蹈無名,是饑餓的舞蹈
我們一定要舞到大人的劍尖
正讀著的銘刻的君主語言
像齊特琴和手鼓一樣聯合
國家的鑄造者,究竟誰創造了
一個來自鼠群在冬天死亡裏曾自由的國度?
多麼漂亮的活人畫,微微高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