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孩子,”佐裏恩想,“作祟了,在他眼前冒了出來——栩栩如生——焦切、美麗、熱戀!”
“爹,我不能;我怎麼能——僅僅因為你講了這種話就放棄?當然我不能!”
“佐恩,如果你知道事情的經過,你就會毫不遲疑地放棄,那時你非放棄不可!你能不能相信我呢?”
“你怎麼能猜測我會是怎麼想法?爹,我愛她超過世界上的任何東西。”
佐裏恩一陣痙攣,話說得非常之慢,痛苦地慢:
“也超過你母親嗎,佐恩?”
從孩子的臉色和緊握的拳頭,佐裏恩體會出他心裏正遭受壓力、在掙紮著。
“我不知道,”他衝口而出,“我不知道!但是要我無緣無故——或者為了我並不了解的一些事情,為了一點點在我看來實在並不怎樣重要的小事而放棄芙蕾,這會使我——使我——”
“使你覺得我們不公平,覺得我們阻礙你——對的。但是那要比這樣愛下去好。”
“我不能。芙蕾愛我,我也愛她。你要我信任你,為什麼你不信任我呢,爹?我們不想知道什麼事情——我們決不讓那些事情影響我們。這隻會使我們兩個人更加愛你和母親。”
佐裏恩的手探進胸口衣袋裏,可是伸出來時仍舊是空手,他坐著用舌頭掠著牙齒。
“想想你母親待你怎樣,佐恩!她隻剩下你了,我是活不了多久的。”
“為什麼活不了?這樣說不太好——為什麼不能?”
“因為,”佐裏恩說,相當地冷淡,“醫生說的,就是這樣。”
“呀,爹爹!”佐恩叫著,一麵眼淚湧了出來。
佐裏恩從佐恩10歲時候起還沒看見他哭過,這種控製不住的情感很使他感動。他充分認識到這孩子的心腸是何其的軟弱,在這件事情上,以及在一般生活上,他要蒙受多少的痛苦。他無可奈何地伸出手來——並不是想要站起,老實說也不敢站起。
“親愛的,”他說,“不要——否則我也要——”
佐恩勉強壓抑著悲痛,背過臉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現在怎麼辦?”佐裏思想。“有什麼話能夠打動他呢?”
“附帶說一句,不要把我這件事情告訴你母親,”他說;“你這件事情已經夠她受的了。我知道你的感受如何。但是,佐恩,你太了解她和我了。我們決不願意隨隨便便破壞你的幸福,這一點你該有把握。唉,親愛的,我們除掉你的幸福,還關心什麼?至少,對我說,關心的隻是你母親和你的幸福,對你母親說,隻是你的幸福。現在受到威脅的,正是你們兩個的整個未來。”
佐恩轉過身來。臉色變得死一般蒼白,深陷在額頭下麵的眼睛像在燃燒著。
“是什麼事情?是什麼事情?不要叫我總是這樣呢!”
佐裏恩知道自己已經被打敗了,把手探進胸口衣袋,坐著整整有一分鍾,很吃力地呼吸著,眼睛閉上,腦子裏掠過一個念頭:“我活了相當大的年紀——也碰過一些相當痛苦的場合,但是這一次最受不了!”接著他從衣袋裏掏出那封信來,帶著一種疲倦的口吻說:“佐恩,你今天如果不來的話,我本來要寄給你的。我原想使你少痛苦些——想使你母親和我少痛苦些,可是我看出這沒有用。你看信,我想我還是到園子裏去。”他欠身打算站起來。
佐恩已經把信接到手裏,趕快說,“不,我去”就走了。
佐裏恩重又躺下。一隻青蠅偏偏選了這個時刻圍著他,帶著一股怒意嗡嗡地飛,那聲音是家裏常有的,比沒有聲音好……這孩子上哪裏看信去了?可詛咒的信——可詛咒的故事!真是殘酷的事情——對伊蓮——對索密斯——對這兩個孩子——對他自己——都殘酷!……他的心髒怦怦跳,使他很痛苦。生命——帶來愛——工作——美——痛苦和生命的終結!你先是生活得很不錯,盡管有那些痛苦,你仍舊生活得很好,一直到——你懊悔自己為什麼要生出來。生命——生命把你消磨殆盡了,然而並不使你想要死——生命就是這樣一個詭詐的罪惡!人有一顆心真是大錯!那隻青蠅又嗡嗡飛來了——把夏天的熱意、蟲聲和香氣都帶進來了——對啊,連香氣都帶進來了——就像聞到熟透的果子、曬幹的青草、多汁的瀨市和乳牛散發的香草昧似的。而在外麵那片香氣中某個處所,佐恩將會讀著那封信,在痛苦中一頁頁翻著,昏亂和煩惱讓他感到肝腸寸斷!想到這裏,佐裏恩覺得極端難受。佐恩是一個心地最仁慈的家夥,天性摯愛,而且很有良心——這樣太不公平了,太對不起他了!他記得伊蓮有一次對他說:“從來沒有一個比佐恩更多情、更可愛的了。”可憐的小佐恩!他的世界就在一個夏天的下午全衝掉了!年輕人是經不起打擊的!一想到年輕人經不起打擊,佐裏恩又痛苦又激動,就從椅子上起來,走到窗口。哪兒也看不見這孩子。所以他就到了外麵。如果這時候能夠給這孩子一點幫助的話——他非幫助他不可!
他穿過灌木叢,向有築圍牆的花園裏張望一下——佐恩不在!那一邊,樹上結的桃杏都長得很大而且快紅了,也看不見他。他走過那些蒼鬱的、尖塔似的龍柏,到了草場上。這孩子哪裏去了?難道溜進他最喜歡獵逐的地方——矮樹林裏去了?佐裏恩穿過草場上割下的一排排於草。他們將在星期一把這些草堆起來,而且準備第二天繼續做,隻要雨能延緩一些時候再下。佐恩做孩子時,他們時常這樣一同穿過這片草場——手挽著手。唉!一個人到了10歲,黃金時代就完結了!他走到小池邊上——蒼蠅和蚊子正在一處長滿蘆葦的明媚水麵上跳著舞——又走進小樹林。林子裏很涼爽,充滿落葉鬆的香氣。仍舊找不到佐恩!他叫了幾聲。沒有人回答!他在那棵斷樹座子上坐下,心情緊張又焦慮,自己的疲勞反而忘記了。他不應該讓這孩子把這封信帶走,一開頭就不讓他跑得太遠,應當讓他在視線範圍以內!他越想越煩,起身又順著原路走回去。在農場房子那邊,他又叫了幾聲,還朝陰暗的牛房裏張望了一下。三條奧爾得尼乳牛正在清涼的牛房裏,在香草氣和阿莫尼亞氣味裏靜靜吃草。這些牛都擠過奶不久,正在等待傍晚來臨,由人把它們重又帶到地勢較低的草場去。有一條牛懶洋洋地掉過頭來,轉動著一隻明亮的眼睛,佐裏恩能看得見它灰色的下唇流著涎水。一切他都看得很清晰,而且懷抱著感情,感到心情振奮——這些景象他平時都很喜愛,而且打算把它畫了出來——光線、層次、色彩多美啊。無怪乎相傳基督是生在芻槽裏的——一頭牛在溫暖的昏暗處吃草,還有比它的大眼睛和淡白的牛角更虔誠的嗎?他又叫了一聲。沒有人回答!他匆匆出了矮樹林,經過小池,走上小山上。現在想起來,如果佐恩在矮樹林裏發現這段往事,而且受到打擊,那未免太富於揶揄的意味了。他母親和波辛尼當年就是在這個林子裏突然相互道出心曲的。他自己從巴黎回來的那個星期天早上,也是坐在林中斷樹座子上,充分體會到自己生命中少不了伊蓮的。弄人的造化如果要揭開伊蓮孩子的眼睛,使他看見既往,恰恰就會是這個地點啊!但是他並不在這裏!他上哪裏去了呢?我非找到這個家夥不可!
一絲陽光照了出來,雖然來不及觀賞,佐裏恩仍舊敏銳地感到下午的美好——高高的樹木和長長的影子,青色的雲和白色的雲,幹草香和鴿子的咕咕叫喚,花草長得高高的形影。他到了玫瑰花圃,玫瑰花的嬌美在突然照出來的陽光中,使他覺得簡直不像塵世。“玫瑰花,你這西班牙人啊!”多美妙的詩句!剛才她就是靠這叢深紅玫瑰花站著,站著讀完那封信,並且決定讓佐恩知道全部經過的!他現在全知道了!她的決定錯了沒有呢?他彎身聞一聞玫瑰花,花瓣拂過他的鼻子和顫抖的嘴唇,沒有比玫瑰花絲絨似的花瓣更柔軟的了——除了她的頭——伊蓮!穿過草地時,他上坡到了那棵橡樹跟前。隻有樹頭在閃閃發光,因為陽光已經照到大房子上麵去了。樹蔭很濃,涼得非常適意——他走得太熱了。佐裏恩有這麼一分鍾把手放在秋千繩子上——佐裏,好麗——佐恩!這架老秋千!忽然間他覺得整個人可怕地——極端地難受起來。“我的心髒無力了,”他想,“天啊!我的心髒無力了——真沒有想到!”他歪歪倒倒朝著走廊走上去,拖著身子上了石階,靠在大房子牆上,倚著喘氣,臉埋在忍冬花裏,這些忍冬花是他和伊蓮費了很大的勁才種起來的,為了使飄進屋子來的空氣含有香氣。可是香氣裏,卻混合著極大痛苦!“我的伊蓮啊!”他想:“那孩子!”他非常吃力地跌跌撞撞走進落地窗,倒在老佐裏恩的圈椅上。那本小說還放在那裏,裏麵夾了一支鉛筆,他勉強拿起筆來,在翻開的一頁書上草草寫了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