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折柳枝歌辭(1 / 2)

大周天和六年,立冬。

幾近日暮時分,絳色的流雲如蜃氣般沉沉地堆在古老的長安城之上,在暮色的掩映下,遠處重軒鏤檻的未央宮化作宏偉的青色剪影,有著如金子般溫暖顏色的夕陽餘暉勾勒著每一片琉璃瓦,仿佛有滄桑雙眼棲息在濃濃的陰影間,寂然無聲地注視著長安城的日出日暮。

初初入冬,長安城便刮起了凜冽的北風,仿佛一夜之間,繁茂蒼翠的老樹便隻剩下了光禿幹癟的枝椏,寒鴉低低掠過,帶落殘存的幾枚枯葉飄零,卻在下一秒被寒風中步履匆匆的行人踏碾成泥。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來得都要冷一些,或許是因汾北戰事的兵挫地削,又或許是因徘徊在未央宮之上的那片烏雲愈發陰鬱,這個冬天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太爽利,就連穿上最厚的夾襖,骨血中也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寒涼之意。

何以驅寒,唯有杜康。

近日來百裏酒肆的生意格外得好,雖然日頭漸漸西下,但廳堂間依然坐滿了大半,讓掌櫃老馮撥弄算籌之時眉梢都有幾分喜色,正想繼續盤算著生財大計時,便聽到臨窗那桌的寒士招呼了一聲,“店家,可有屠蘇酒?”

“自是有的!”老馮咧嘴笑了起來,佝僂著背的酒肆店家生著一副幹瘦枯槁的身板,看著像是個不良於行的怪老頭,卻總是露出極為熱情的笑容,他取來酒甕親自送到臨窗那桌前,一邊拍開封泥,一邊寒暄問道:“尚未到元日,郎君怎地就喝起了屠蘇酒?”

寒士搖搖頭,麵上露出幾分鬱鬱之色,“今年過得不甚痛快,難受得緊,想著臨近年關,總要將這心頭燥鬱去上一去。”

橫豎此時無事,老馮便為他斟上酒,然後搓著手嗬嗬笑道:“屠蘇酒去病散寒,歲旦飲屠蘇自是最好不過,不過若是身子不爽利,還是要上醫館瞧瞧才是。”

“這不痛快,卻不是身子不爽利!”寒士仰頭飲盡盞中屠蘇酒,雙頰便浮現出淡淡的醉意,漫聲慨道:“汾北一役雖已過去數月,然宜陽城下,齊人取我建安等四戍,捕虜千餘人而還!此等國辱,自是讓人寢食難安,不敢忘懷!”

寒士的話語在小小的酒肆間很是響亮,頓時激起了幾聲附和,就連風塵仆仆的胡商也忍不住高聲道了一聲“正是!”,唯有角落處的那桌依舊一片平靜,隻是其中那位衣著清貴的老者抬起眼瞥了一瞥。

此言似乎也戳進了老馮心中,他竟是不知不覺也為自己也斟滿酒,一邊飲著,一邊苦悶歎道:“唉……汾北三年,不堪其苦,盼來盼去,卻換得如此慘淡收場,卻怪得了誰呢?”

原本稍有些沸騰的酒肆不由靜了下來,不知誰直著嗓子嚷了一聲:“還不是因為那劊子手!”

耳旁如春雷乍響,老馮握著杯盞的手微微一抖,灑出不少酒液,這才如同燙手般地將酒盞放下,剛想說些什麼,卻聽身前“砰”地一聲響聲,隻見那寒士拍案而起,端起酒盞,朗聲道:“不錯!君不君,臣不臣,這屠蘇酒便是能祛我疾病,也難去我心頭憤懣,這酒,不喝也罷!”說罷,便將酒盞一傾,竟是將酒液盡數灑在了地上。

酒肆中靜默片刻,無人說話,然後不知多少人如那寒士般,不約而同地將杯中醴酒沉默地傾灑在地上,像是將胸中不平藉此無言抒發,又像是在祭奠著何人的亡靈。

老馮嚇得幾乎魂飛魄散,下意識望向門口,見並未有人途徑,便隨即連連向同樣被嚇得不清的夥計打眼色,夥計一怔,連忙跑進了裏間,不到半晌,便又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朝著老馮點點頭。

老馮勉強壓下心頭惶恐,強笑道:“瞧這……國家大事,咱們這等黎庶卻也有心無力,隻能祈求天佑我大周了,不過今日還當不醉不歸才是,莫談論這些掃了興,來,將這些案幾撤下。”

說著,夥計便將廳堂中央幾處無人坐的案幾撤走,騰出不大不小的一塊地方,然後自裏間走出一個少女,朝著堂間斂衽一禮,她懷中抱著一把略有些陳舊的胡琵琶,然後靜靜正坐在席間,瞧模樣,似是一個歌伎。

“錚錚”的幾聲清響,少女彈起了胡琵琶,雖還未成曲調,琵琶聲中卻似已透出幾分幽幽之意,讓原本意氣難平的酒肆中人都不由放下心頭怨氣,抬起頭看著那個孤身坐在席間彈著胡琵琶的少女。

半舊的白色廣袖素麵短襖襦裙,鬆鬆挽著如雲般的烏黑長發,比起這素淨如寒冬初雪般的服色,約莫十三四歲光景的少女低垂著頭,幹淨稚美的眉眼卻是春日裏最清甜的蜜糖,柔和的金色夕陽自窗外照進落在她肩頭,映襯著尚有些青澀的美麗容顏,連著彈琵琶的模樣都有著行雲流水的美感,讓不少人一時竟是看得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