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3)

語錄選錄:

道外無事,事外無道。先生常言之。

道在宇宙間,何嚐有病?千古聖賢隻去人病,如何增損德道?

道理隻是眼前道理。雖見到聖人田地,亦隻是眼前道理。

【論語】中多有無頭柄的說話。如「智及之,仁不能守之」之類,不知所及所守者何事;如「學而時習之」,不知時習者何事。非學有本領,未易讀也。茍學有本領,則智之所及者及「此」也,仁之所守者守「此」也,「時習之」習「此」也,悅者悅「此」,樂者樂「此」。如高屋之上見瓴水矣。學茍知本,六經皆我腳注。

近來學者言「擴而充之」,須於四端上逐一充,焉以此理?孟子當來隻是發出人有是四端,以明人性之善,不可自暴自棄。茍此心之存,則此理自明。當惻隱處自惻隱,當羞惡,當辭遜,是非在前自能辨之。又雲:當寬裕溫吽自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自發強剛毅,所謂溥博淵泉而時出之。

天下之理無窮。若以吾平生所經曆者言之,真所謂伐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辭。然其會歸總在此。

夫子以仁發明斯道,其言無罅縫。孟子十字打開,更無隱遁,蓋時不同也。

此道與溺於利欲之人言猶易,與溺於意見之人言卻難。

傅子淵自此歸其家,陳正己問之曰:陸先生教人何先?對曰:正己複禮。問曰:何辨?對曰:義理之辨。若子淵之對,可謂切要。

居象山,多告學者雲:汝耳自聰,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無欠缺,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

千虛不博一實。吾平生學問無他,隻是一實。

釋氏立教本欲脫離生死,惟主於成其私耳,此其病根也。且如世界如此,忽然生一個謂之禪,已自是無風起浪,平地起土堆了。

或問先生之學當來自處入,曰:不過切己自反,改過遷善。

人品在宇宙間迥然不同。諸處方嘵嘵然談學問時,吾在此多與後生說人品。

朱元晦曾作書與學者雲:「陸子靜專以尊德性誨人,故遊其門者多踐履之士,然於道問學處欠了。某教人豈不是道學問處多了,故遊某之門者踐履多不及之。」觀此,則是元晦欲去兩短,合兩長,然吾以為不考。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謂道問學?

吾之學問與諸處異者,隻是在我全無杜撰。雖千言萬語,隻是覺得他底在我不曾添一些。近有議吾者雲:除了「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無伎倆。吾聞曰:誠然。

後世言學問者須要立個門戶。此理所在,安有門戶可立?學者又要各護門戶,此尤鄙陋。

今之論學者隻務添人底,自家是減他底,此所以不同。

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

「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此數語自曾子胸中流出。

千古聖賢若同堂合席,必無盡合之理。然此心此理萬世一揆也。

一學者自晦翁處來,其拜跪語言頗怪;每日出齋,此學者必有陳論,應之亦無他語。至四日,此學者所言已罄,力請誨語。答曰:吾亦未暇詳論,然此間大綱有一個規模說與人:今世人淺之為聲色臭味,進之為富貴利達,又進之為文章技藝,又有一般人都不理會,卻談學問,吾總以一言斷之曰勝心。此學者默然。後數日,其舉動語言頗複常。

先生雲:後世言道理者,終是粘牙嚼舌。吾之言道,坦然明白,全無粘牙嚼舌處,五所以易知易行。或問:先生如此談道,恐人將意見來會,不及釋子談禪,使人無所措其意見。先生雲:吾雖如此談道,然凡有虛見虛說,皆來這裏使不得,所謂德行恒易以知險,恒簡以知阻也。今之談禪者,雖為艱難之說,其實反可寄托其意見。吾於百眾人前,開口見膽。

或有譏先生之教人專欲管歸一路者,先生曰:吾亦隻有此一路。

吾於踐履未能純一,然纔自警策,便與天地相似。

有士人上詩雲:「手抉浮翳開東明」。先生頗取其語,因雲:吾與學者言,真所謂取日虞淵,洗光鹹池。

(以上見卷三十四,傅子雲季魯編錄,選錄其中二十六條。)

或謂先生之學是道德性命,形而上者,晦翁之學是名物度數,形而下者,學者當兼二先生之學。先生雲:足下如此說晦翁,晦翁未伏。晦翁之學自謂一貫。但其見道不,終不足以一貫耳。吾嚐與晦翁書雲:「揣量模寫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節目足以自妄。」﹙案此見辯【太極圖說】書﹚。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

先生言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此理。孟子就四端上指示人,豈是人心隻有者四端而已?又說「乍見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一端指示人,又得此心昭然。但能充此心足矣。乃誦:「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雲雲;」「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

臨川一學者初見,問曰:每日如何觀書?學者曰:守規矩。歡然問曰:如何守規矩?學者曰:伊川易傳,胡氏春秋,上蔡論語,範式唐鑒。忽嗬之曰:陋說。良久複問曰:何者為規?又頃,問曰:何者為矩?學者但唯唯。次日複來,方對學者誦:「幹知大始,坤做成物。幹以易知,坤以簡能。」一章畢,乃言曰:幹文言雲「大哉幹元」,坤文言雲「至哉坤元」。聖人讚易,卻隻是個簡易字道了。遍目學者曰:又卻不是道難知也。又曰:「道再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顧學者曰:這方喚作規矩。公昨日來道甚規矩?

(以上見卷三十四,嚴鬆鬆年所錄,選錄其中三條。)

伯敏問雲:以今年較之去年,殊無寸進。先生雲:如何要長進?若當為者,有時而不能為,不當為者有時乎為之,這個卻是不長進。不恁地理會,泛然求長進,不過欲以己先人,此是勝心。伯敏曰:無個下手處。先生雲:「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是下手處。伯敏雲:如何樣格物?先生雲:研究物理。伯敏雲:天下萬物不勝其繁,如何盡研究得?先生雲:萬物皆備於我。隻要明理。然理不解自明,須是隆師親友。伯敏雲:此問賴有季繹時相勉勵。先生雲:季繹與顯道一般,所至皆勉勵人,但無根者多。其意似欲私立門戶,其學為外不為己。世之人所以攻道學者,亦未可全責他。蓋自家驕其聲色,立門戶與之為敵,嘵嘵勝口,實有所未孚、自然起人不平之心。某平日未嚐為流俗所攻,攻者卻是讀語錄精義者。程士南最攻道學。人或語之以某,程雲:道學如陸某,無可攻者。又如學中諸公,義均骨肉。蓋某初無勝心,日用常行自有使他一個敬信處。某舊日,伊洛文字不曾看,近日方看,見其間多有不是。今人讀書,平易處不理會,有可以起人羨慕者則著力研究。古先聖人何嚐有起人羨慕者?隻此道不行,見有奇特處,便生羨慕。自周末文弊,便有此風。如唐虞之時,人人如此,又何羨慕?所以莊周雲:臧與穀共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曰:博塞以遊。問穀奚事?曰:挾策讀書。其為亡羊一也。某讀書隻看古注。聖人之言自明白。且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是分明說與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於此,是以簷子越重。到某這裏,隻是與他減簷,隻此便是格物。……

問伯敏曰:……吾友之誌要如何?伯敏雲:所望成人。目今未嚐敢廢防閑。先生雲:如何樣防閑?伯敏雲:為其所當為。先生雲:雖聖人不過如是。但吾友近來精神都死卻,無向來亹亹之意,不是懈怠,便是被異說壞了。夫人學問當有日新之功,死卻便不是。邵堯夫詩雲:「當鍛煉時分勁挺,到磨礱處發光耀。」磨礱鍛煉,方得此理明。如川之增,如木之茂,自然日進無已。今吾友死守定,如何會為所當為?博學,審問,謹思,明辨,篤行,博學在先,力行在後。吾友學未博,焉知所行者是當為?是不當為?防閑,古人亦有之。但他底防閑與吾友別。吾友是硬把捉。告子硬把捉,直到不動心處,豈非難事?隻是依舊不是。某平日與兄說話,從天而下,從肝肺中流出,是自家有底物事,何嚐硬把捉?吾兄中間亦雲有快活時,如今何故如此?伯敏雲:固有適意時,亦知自家固有根本元不待把捉,隻是不能久。防閑稍寬,便為物欲所害。先生雲:此則罪在不常久上,卻如何硬把捉?種種費力便是有時得意,亦是偶然。伯敏雲:卻常思量不把捉,無下手處。先生雲:何不早問?隻此一事是當為不當為。當為底一件大事不肯做,更說甚底?某平日與老兄說底話,想都忘了。伯敏雲:先生常語以求放心,立誌,皆曆曆可記。先生雲:如今正是放其心而不知求也。若果能立,如何到這般田地?白敏雲:如何立?先生雲:立是你立,卻問我如何立!若立得住,何須把捉?吾友分明是先曾知此理來,後更異端壞了。異端非佛老之謂。異乎此理,如季繹之徒,便是異端。孔門惟顏曾傳道,他未有聞。蓋顏曾從裏麵出來,他人外麵入去。今所傳者,乃子夏子張之徒外入之學。曾子所傳,至孟子不複傳矣。吾友卻不理會根本,隻理會文字。實大聲宏。若根本壯,怕不會做文字?今吾友文字自文字、學問自學問。若此不已,豈旨兩段?將百碎!問近日日用常行,覺精健否?胸中快活否?伯敏雲:近日別事不管,隻理會我,亦有適意時。先生雲:此便是學問根源也。若能無懈怠,暗室屋漏亦如此,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何患不成?故雲「君子以自昭明德」,「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在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古之學者為己,所以自昭明德。己之得已明,然後推其明以及天下。鼓鍾於宮,聲聞於外;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在我者既盡,亦自不能掩。今之學者隻用心於枝葉,不求實處。孟子雲: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心隻是一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玵千百載聖賢之心、下而千百載複有一聖賢,其心亦隻如此。心之體甚大。若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為學隻是理會此。「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何嚐騰口說?伯敏雲:如何是盡心?性、才、心、情如何分別?先生雲:如吾友此言又是枝葉。雖然,此非吾友之過,蓋舉世之弊。今之學者,讀書隻是解字,更不求血脈。且如情性心才都隻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伯敏雲:莫是同出而異名否?先生曰:不須得說,說著便不是,將來隻是騰口說,為人不為己。若理會自家實處,他日自明。若必欲說時,則在天者為性,在人者為心。此蓋隨吾友而言。其實不須如此。隻是要盡去為心之累者。如吾友適意時,即今便是。牛山之木一段,血脈隻在仁義上。「以為未嚐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此哉人之情也哉」,是偶然說及,初不須分別。所以令吾友讀此者,蓋欲吾友知斧斤之害其材,有以警戒其心。「日夜之所息」,息者歇也,又曰生息。蓋人之良心為斧斤所害,夜間方得休息。若夜間得息時,則平旦好惡與常人甚相近。惟旦所晝所為,梏亡不止,到後來夜間亦不能得息,夢寐顛倒,思慮紛亂,以致淪為禽獸。人見其如此,以為未嚐有才焉,此豈人之情也哉?隻與理會實處,就心上理會。俗諺雲:癡人麵前不得說夢。又曰:獅子咬人,狂狗逐塊。以土打獅子,便徑來咬人,若狂打狗,隻去理會土。聖賢急於教人,故以情、以、以心、以才說與人,如何泥得?若老兄與別人說,定是說如何樣是心,如何樣是性、情與才。如此分明,說得好鏟地,不幹我事。須是血脈骨髓理會實處始得。凡讀書皆如此。

(以上見卷三十五,李伯敏敏求所錄,選錄其中二條。)

人心隻愛泊著事,教他棄事時,如鶻孫失了樹,更無住處。

人不肯心閑無事,居天下之廣居,須要去逐外,著一事,印一說,方有精神。

做得工夫實,則所說即實事,不說閑話;所指人病即實病。

凡事莫如滯滯泥泥。某平生於此有長,都不去著他事,凡事累自家一毫不得。每理會一事時,血脈骨髓都在自家手中。然我此中卻似個閑閑散散,全不理會事底人,不陷事中。

「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臨汝,無貳爾心。」此理塞宇宙,如何有人杜撰得?文王敬忌,若不如此,敬忌個甚麼?

凡所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晏然太平,殊無一事,然卻有說。擒搦人不下,不能立事,卻要有理會處。某於顯道恐不能久處此間,且令涵養大處。如此樣處未敢發。然某皆是逐事逐物考究練磨,積日累月,以至如今;不是自會,亦不是別有一竅字,亦不是等閑理會,一理會便會。但是理會與他人別。某從來勤理會。長兄每四更一點起時,隻見某在看書,或檢書,或默坐,常說與子侄,以為勤,他人莫及。今人卻言某懶,不曾去理會,好笑!

某從來不尚人起爐作灶,多尚平。

佛老高一世人,隻是道偏,不是。

我說一貫,彼亦說一貫,隻是不然,天秩天敘天命天討,皆是實理,彼豈有此?

(以上見卷三十五,包揚顯道錄,選錄其中九條。)

阜民嚐問:先生之學亦有所受乎?曰:因讀【孟子】而自得之。

(以上見卷三十五,詹阜民子南所錄,隻選錄此一條。)

【象山年譜】於象山三十七歲年記鵝湖之會引朱亭道書雲:

鵝湖講道切誠當今盛事。伯恭蓋慮陸與朱議論猶有異同,欲會歸於一,而定其所適從。其意甚善。伯恭蓋有誌於此,語自得則未也。……

鵝湖之會,論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觀博覽而後歸之約;二陸之意欲先發明人之本心,而後使之博覽。朱以陸之教人為太簡,陸以朱之教人為支離。此頗不合。……

【象山年譜】四十五歲下,係之雲:

朱元晦答平甫書雲:「……大抵子思以來,教人之法,尊德性,道問學兩事為用力之要。今子靜所說,尊德性,而某平日所聞,卻是道問學上多。所以為彼學者,多持守可觀,而看道理全不仔細。而熹自覺於義理上不亂說,卻於緊要事上多不得力。今當反身用力,去短集長,庶不墮一邊耳。」先生聞之曰:「朱元晦欲去兩短,合兩長,然吾以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道問學?」

【象山年譜】四十五歲下引朱元晦來書雲:

歸來臂痛。病中絕學捐書,卻覺得身心收管,似有少進處。向來泛濫,真是不濟事。恨未得款曲承教,盡布此懷也。

【象山年譜】四十八歲下,朱元晦通書略雲:

傅子淵去冬相見,氣質剛毅,極不易得。但其偏處亦甚害事。雖嚐苦口,恐未以為然。近覺當時說得亦未的,疑其不以為然也。今想到部,必已相見,亦嚐痛與砭劑否?道理極精微,然初不在耳目聞見之外。是非黑白隻在麵前。此而不察,乃欲別求玄妙於意慮之表,亦已誤矣。﹙案:此雖針對傅子淵而言,亦意指象山而言。﹚熹衰病日侵。所幸邇來日用工夫,頗覺省力、無複向來支離之病。甚恨未得從容麵論,未知異時尚複有異同否耳。

【象山年譜】五十歲十二月十四日下,係之雲:

聞朱元晦詩、喜。詩雲:川源紅綠一時新,暮雨朝晴更可人。書冊埋頭何日了,不如拋卻去尋春。先生聞之色喜,曰:元晦至此,有覺矣。斯可喜也。

【語錄】:

所謂先生之學是道德性命,形而上主。晦翁之學,是名物度數,形而下者。學者當兼二先生之學。先生雲:足下如此說晦翁,晦翁未伏。晦翁之學,自謂一貫。但其見道不明,終不足以一貫耳。吾嚐與晦翁書雲:揣量模寫之工,依放假借之似,其條畫足以自信,其節目足以自安。﹙案:此見辯【太極圖書】第二書﹚。此言切中晦翁之膏肓。

【語錄】:

一夕步月,喟然而歎。包敏道侍,問曰:先生何歎?曰:朱元晦泰山喬嶽,可惜學不見道,枉費精神,遂自擔閣,奈何!

朱陸有關周濂溪《太極圖說》辯論的書信

劉桂標編輯

編者案:有關朱陸無極太極之辯,據曆史資料所載,一共涉及陸象山兄長梭山給朱子二書、朱子給梭山二書,以及象山給朱子三書和朱子給象山二書。梭山的二書原文已佚,部分文字則見於《周濂溪集》卷二。另外,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的《宋元學案》卷五十七梭山複齋學案及卷五十八象山學案中,全文收錄了朱子給梭山的二書,以及象山與朱子辯論的五封書信,這裏我們所收者便以此二部著作所錄為據。七封書信內容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