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3)

證學雜解崇禎癸未十二月

【明】劉宗周

解一

孔門之學,莫先於求仁。仁者人也,天地之心也。人得天地之心以為心,生生不息,乃成為人。故人與天地同體,而萬物在宥。《西銘》有之:“乾,吾父。坤,吾母。民吾同胞,物吾與。”此仁體也,即人體也。然踐形惟肖之說,不免以己合彼,猶二之也。程子雲:“言體天地之化,已剩一體字。隻此便是天地之化。”“隻此”雲者,心即天即地即萬物也。故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學者若無程子之見,驟而語之以《西銘》家當,一似說夢也。

解二

“天命流行,物與無妄”,此所謂“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也。此處並難著“誠”字。或妄焉,亦不容說。妄者,真之似者也。古人惡似而非,似者,非之微者也。“道心惟微”,妄即依焉。依真而立,即托真而行。官骸性命之地,猶是人也,而生意有弗貫焉者,是人非人之間,不可方物,強名之曰妄。有妄心,斯有妄形,因有妄解識、妄名理、妄言說、妄事功,以此造成妄世界,一切妄也,則亦謂之妄人已矣。妄者亡也,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一生一死,真罔乃見,是故君子欲辨之早也。一念未起之先,生死關頭,最為吃緊。於此合下清楚,則一真既立,群妄皆消。即妄求真,無妄非真。以心還心,以聰明還耳目,以恭重還四體,以道德性命還其固然,以上天下地、往古來今還宇宙,而吾乃儼然,人還其人。自此一了百當,日用間更有何事?通身仍得個靜氣而已。

解三

人心自妄根受病以來,自微而著,益增泄漏,遂受之以欺。欺與(謙)【慊】對,言虧欠也。《大學》首嚴自欺。自欺猶雲虧心。心體本自圓滿,忽有物以攖之,便覺有虧欠處。自欺之病,如寸隙當堤,江河可決。故君子慎獨。慎獨之功,隻向本心呈露時隨處體認去,便得全體熒然,與天地合德,何(謙)【慊】如之!(謙)【慊】則誠,閑居之小人,掩不善而著善,費盡苦心,究竟敗缺盡彰,自供已確。誠則從此便誠,偽則從此滋偽。凜乎凜乎!複雲不遠,何隻於悔!

解四

自欺受病,已是出人入獸關頭,更不加慎獨之功,轉入人偽。自此即見君子,亦不複有厭然情狀。一味挾智任術,色取仁而行違,心體至此百碎。進之則為鄉原,似忠信,似廉潔,欺天罔人,無所不至。猶宴然自以為是,全不識人間有廉恥事,充其類為王莽之謙恭、馮道之廉謹,弑父與君,皆繇此出。故欺與偽雖相去不遠,而罪狀有淺深,不可一律論。近世士大夫受病,皆坐一偽字,使人名之曰假道學。求其止犯欺者,已是好根器,不可多得。

解五

劉器之學立誠,自不妄語始,至七年乃成。然則從前語亦妄,不語亦妄。即七年以後,猶有不可問者。不觀程伯子喜獵之說乎?自非妄根一路火盡煙消,安能並卻喉子,默默地不動一塵?至於不得已而有言,如洪鍾有扣,大鳴小鳴,適還本分,此中仍是不出來也。如同是一語,多溢一字,輕一字,都是妄。故雲戲言出於思。七年之功,談何容易?不妄語,方不妄動。凡口中道不出者,足下自移不去。故君子之學,置力全是躬行,而操心則在謹言上。戒欺求(謙)【慊】之功,於斯為要。《易》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裏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裏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嗚呼,善不善之辨,微矣哉!

解六

古人慎獨之學,固向意根上討分曉。然其工夫必用到切實處,見之躬行。《中庸》言:“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以是征“莫見乎隱”之實,故先之曰“費而隱”,而“莫顯乎微”之義即在其中。“鳶飛戾天”,鳶不可見,“魚躍於淵”,魚不可窺。即隱即見,即微即顯。夫婦之造端如此夫!《大戴》亦雲:“匹夫匹婦相與於陰牆之下,明日則或聞其言。”正言莫見莫顯也。乃知幽獨一關,惟妻、子為最嚴。於此行不去,更無慎獨可說。《詩》稱文王之德,必先刑於寡妻,而後至於兄弟,以禦於家邦。有味乎,《關鴡》之為《風》始也!然則夫婦,其人道之本乎!

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兄弟,有兄弟而後有朋友,有朋友而後有君臣。故五倫以君父為大,而夫婦其本也。夫子稱“道不遠人”,止言子臣弟友而不及人夫,其意固有在,夫亦曰:君子達乎此四者,而其所以為人夫,可得而知也。

解七

心者,凡聖之合也,而終不能無真妄之殊,則或存或亡之辨耳。存則聖,亡則狂,故曰克念作聖,罔念作狂。後儒喜言心學,每深求一步,遂有識心之說。又曰:“人須自識其真心。”或駁之曰:“心能自識,誰為識之者?”餘謂心自能識,而真處不易識,真妄雜揉處尤不易識,正須操而存之耳。所雲“存久自明”是也。若存外求識,當其識時,而心已亡矣。故識不待求,反之即是。孟子曰:“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人自放之耳。”乃夫子則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須知此心原自存,操則存,又何曾加存得些子?存無可存,故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至此方見此心之不易存,所以孟子又言養心。知存養之說者,可與識心矣。

解八

良心之放也,亦既知所以求之矣。初求之事物之交,而得營構心,其為營與構日不知凡幾也。繼求之應感之際,而得緣著心,其為緣與著日不知凡幾也。又求之念慮之隱,而得起滅心,其為起與滅日不知凡幾也。又進求之靈覺之地,而得通塞心,其通與塞日不知凡幾也。又求之虛空之玄漠,而得欣厭心,欣與厭又日不知凡幾也。以是五者征心,了不可得。吾將縱求之天地萬物,而得心體焉,其惟“天理”乎!天理何理?歸之日用。日用何用?歸之自然。吾安得操功自然者,而與之語心學也哉!

解九

學者最忌識神用事。識者載妄之官,神之有漏義也。夫心,覺而已矣。覺動而識起,緣物乃見,“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覺離本位,情識熾,然聰明乘之,變幻百出。其最近而似焉者為理識。理識之病,深則鑿,淺則浮,詭則異,僻則邪,偏則倚,支則雜。六者皆賊道之媒,而妄之著焉者也。妄非真也,識非覺也。妄盡而覺還其初,神在何處?故曰:學者覺也。

解十

甚矣事心之難也。間嚐求之一覺之頃,而得湛然之道心焉。然未可為據也,俄而恍忽焉,俄而紛紜焉,俄而雜揉焉,向之湛然覺者,有時而迷矣。請以覺覺之,於是有喚醒法,朱子所謂“略綽提撕”是也。然已不勝其勞矣。必也,求之本覺乎?本覺之覺,無所緣而覺,無所起而自覺,要之不離獨位者近是。故曰“闇然而日章”。闇則通微,通微則達性,達性則誠,誠則真,真則常,故君子慎獨。

解十一

此心一真無妄之體,不可端倪,乃從覺地指之。覺者,心之主也。心有主則實,無主則虛,實則百邪不能入。無主焉反是。有主之心,如家督在堂,群奴為之奔走。有主之覺,如明鏡當空,妍媸於焉立獻。昔人呼心為主人翁,以次。又曰:主人翁常惺惺否?若不是常惺惺,又安見所為主人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