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小聲地道:“別說話了,快睡覺吧。”
楊開慧關切地問:“跟子升談得怎麼樣?”
毛澤東搖搖頭。
楊開慧心疼地道:“潤之,我看你們吵得那麼凶,你們不會鬧得連朋友都做不成吧?”
毛澤東笑道:“該歸上帝的歸上帝,該歸愷撒的歸愷撒,同樣,主義歸主義,朋友歸朋友,主義不同,朋友還是朋友。”
楊開慧伸出手,把毛澤東緊緊抱住,湊著毛澤東的耳朵,輕言細語道:“潤之,我真希望你們新民學會所有的朋友都好。”
第二天,文化書社裏參與聚會的每個人都是神情凝重的,沒了以往那熱鬧的氣氛,每個人都好像變得不愛說話了,毛澤東和蕭子升也是各自坐在角落,沉默,沉默,還是沉默。這樣的沉默讓人有種窒息感,壓得透不過來氣,胸口悶悶的,連空氣好像都靜止了一般,直到陶斯詠到來。
斯詠是姍姍來遲的,大家見斯詠突然出現,氣氛一下就活躍了起來,像是在平靜的湖水中投入一塊小石頭,激起一圈圈的水紋,大家都驚喜地看著她,表情不再是那樣的凝重,那樣的呆若木雞。
蕭子升驚喜地望著陶斯詠:“斯詠,來來來,都等著你呢。”
毛澤東笑道:“斯詠,就等你一個人呢,你沒到,大家話都不說囉。”
陶斯詠卻似乎絲毫不領大家的情,麵無表情地道:“我本來不想來了,但想起這可能是我們新民學會最後一次聚會,就又來了……”
大夥聽陶斯詠這麼一說,又都不說話了。剛才還喜形於色的蕭子升表情略顯失望,毛澤東的笑容也僵硬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又是一片寂靜,靜得似乎在座的人都隻是蠟像,沒有表情,沒有話語,沒有動作。
“臭幹子啊,熱乎乎的臭幹子……”
叫賣聲傳進屋裏,這時何叔衡突然笑了,站起身道:“今天我請客,請大家吃臭幹子。”說罷便走了出去,他怎麼也不希望聚會的氣氛不好。
毛澤東接過話,大聲道:“何胡子,把臭豆腐搞辣一點啊。”
“好嘞!”何叔衡轉過頭,笑了笑。
毛澤東朝旁邊的蕭子升笑道:“在法國吃的是洋麵包,好久沒有吃過臭豆腐了吧?”
蕭子升也笑了笑,一語雙關道:“是啊,幾年沒吃啦,說不定我嚐不出以前的味道囉。”
不一會,何叔衡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臭豆腐走了進來。大家見到臭豆腐,氣氛又一下活躍起來。
毛澤東夾起一塊臭豆腐一邊吃一邊笑道:“嗯,味道不錯。子升,吃啊!”
蕭子升接過何叔衡遞過來的筷子,夾起臭豆腐也吃了起來:“我在想,要是一邊吃洋麵包,一邊吃臭豆腐,不曉得是個什麼滋味。”
毛澤東又夾起一塊臭豆腐微笑著:“俄式道路有點像這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無政府主義呢,可能正好相反,聞起來香,吃起來臭。”
蕭子升也不再爭論,隻是靜靜地吃著臭豆腐,眼睛看向陶斯詠,卻沒能得到任何回應。陶斯詠似乎已經疲憊不堪,不想再摻和新民學會的事情了,這讓蕭子升有些苦惱。
這時,毛澤東放下筷子道:“爭也爭論過了,何胡子請客的臭豆腐也吃過了,我看這樣吧,既然爭不出名堂,那我們就照子升的提議,舉手表決吧。”頓了頓,道:“讚同無政府主義的,請舉手。”
幾十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終於,一隻手舉了起來,跟著另一隻手舉了起來,緊跟著十來隻手舉了起來。
陶斯詠望著舉起的十幾隻手,望望毛澤東,又望望蕭子升,猶豫了一下,也把手舉了起來。看到陶斯詠是支持自己的,蕭子升嘴角露出一絲讚賞的微笑。但是餘下的人沒有再舉手的意思,蕭子升有些著急了:“還有嗎?還有嗎?”他問道,但是沒有人再舉手。
毛澤東站起身,說:“那麼,讚成走俄式道路的請舉手!”說罷自己先舉起了手,與此同時,彭璜和何叔衡也舉起了手,餘下的人全都舉起了手來。看樣子,毛澤東的言論取得了絕對性的支持率。子升望著舉起的手,臉上異常失落。
四
失落的蕭子升一個人走到劉家台子,這是當年蔡和森一家租住的房子。想起當年在這裏成立新民學會的一幕幕,蕭子升閉上了眼睛,當年他們是那樣意氣風發,那樣異口同聲,那樣團結統一,充滿憧憬,充滿激情,充滿理想……
“濟濟新民會,風雲一代英。溈癡盟眾士,瀅水泛流觥,佳氣鬱衡麓,春風拂郡城。莊嚴公約在,擲地作金聲……”羅章龍在成立新民學會大會上高聲朗誦的那首詩,如今還是在耳邊環繞,一個字都沒敢忘。
當年……蕭子升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
不知什麼時候,陶斯詠走了過來,動情地叫了聲:“子升。”
蕭子升嚇了一跳,轉過身詫異地道:“斯詠,你怎麼來了?”
陶斯詠笑道:“子升是個喜歡懷舊的人,誰人不知啊?我猜你肯定到了這裏。”
蕭子升望著陶斯詠,痛苦地道:“斯詠,想起當年我們新民學會的成立,我真是無比感慨,唉,真不願意看到新民學會現在這個樣子……”
陶斯詠望著蕭子升,沒有說話,她也不願意,但是她無能為力。
蕭子升邊走邊動情地說:“1918年,在昌濟先生的倡導下,我們懷抱滿腔的熱情,以砥礪品行、研究學術、改良社會為宗旨,發起成立了新民學會,我們的目的是不談政治,以教育的方式、以實業救國的方式、以無政府主義的方式來改良我們這個社會,追求個體的自由,以達到人類的大同社會,不要暴力,不要血腥,可是現在……斯詠,我真沒想到……怎麼我們新民學會就走到了這一步呢?楊先生的精神何在?我們當時新民學會的宗旨何在?這都已經……這都已經全部南轅北轍了嘛。”
陶斯詠微微歎了口氣:“我一直信奉新民學會原來的宗旨,沒有改變。”
這時,大步走來的毛澤東接過陶斯詠的話:“新民學會原來的宗旨沒有錯,我也沒有改變。”
一見毛澤東也跟來了,蕭子升隻是望了他一眼,便生氣地扭頭就往菜園子走去。
毛澤東追上去叫道:“子升,子升!”但是蕭子升頭也沒回,毛澤東隻好大步追上去,剛想說什麼,就被蕭子升指著鼻子吼道:“你以為你是誰?一副離開你地球就不轉的樣子,告訴你,這個地球離開誰都會轉。”
毛澤東望著蕭子升那副樣子,有些怪怪地笑了,那種笑,是強壓怒火的笑,他淡淡地說道:“對,地球離開誰都會轉,但我也想告訴你,如果沒有我們共同的努力,隻怕地球轉得沒有那麼好!”說罷,甩手就走。
蕭子升愣了一下,衝上前去,抓住毛澤東,卻被毛澤東甩開,看到毛澤東繼續往前走,頭也不回,蕭子升呆呆地停了一下,突然像發了怒的公牛般朝毛澤東撞過去。
沒有防備的毛澤東趔趄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這時,怒不可遏的蕭子升失去了理智,歇斯底裏地叫了一聲,又朝毛澤東撞去。
毛澤東也憤怒了,抓住蕭子升,兩人扭打在一起。
蕭子升朝毛澤東打一拳,怒吼一句:“社會的終極目標是要把政府職能降低到零,變成一個沒有政府的社會,一個安那其社會!”
毛澤東也回擊一拳,怒吼一句:“所有的主義都試圖以不同的方式解釋這個世界,可問題是如何改造這個世界!”
蕭子升又狠狠地朝毛澤東打去,叫道:“對於個人品行,最危險的事莫過於指揮習慣的養成!人人都是平等的,民族與民族也是平等的!”
毛澤東也繼續打向蕭子升,叫道:“不要受自由這個字眼的蒙蔽,自由是抽象的,人權不是天賦的,而是曆史地產生的!”
蕭子升叫道:“我堅決不同意你的暴力革命!”
毛澤東叫道:“你現在對我不是在使用暴力嗎?”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時都沒爬起來,也都不想爬起來。蕭子升躺在地上,雙眼湧滿淚水,為了不讓毛澤東看到,他故意把頭扭向一邊,他不知道的是,旁邊的毛澤東眼裏也湧滿了淚水。
兩人喘著粗氣都不說話,良久,毛澤東深情地自言自語:“友誼,總需要用忠誠去播種,用熱情去灌溉,用原則去培養,用諒解去護理!”
蕭子升側過身望著毛澤東,突然把一隻顫抖的手伸過去。
毛澤東遲疑了一下,也伸過手去,於是兩隻手又緊緊地握在一起。
蕭子升突然哈哈笑起來,笑得整個菜園子似乎都在顫動,笑得自己心裏都有些發毛,笑罷道:“這句話我讚同,馬克思說的。那個大胡子還有一句話,我也是讚同的,他說,最好是把真理比作燧石,它受到的敲打越厲害,發出的火光就越燦爛。你不是一直說你是韶山的一塊石頭嗎?可你這塊石頭又臭又硬。”
眼裏含著淚水的毛澤東也哈哈笑起來:“那就讓我們都去敲打吧。”
聞訊跑過來的楊開慧喘著粗氣,望著兩人齊齊躺在菜園子的這一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蕭子升決計離開長沙,法國,李石曾先生正在等著他,那裏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處理,他什麼人也沒有告訴,他想獨自一人離開。來時,他獨自一人提著皮箱踏雪而來。去時,隻是陌上柳色又青青了,他依然想獨自一人提著那個皮箱而去。一切注定已無法挽回。他黯然、傷悲、失落、迷茫……
這一切淹沒了蕭子升,他想,這一去也許再難回長沙了。長沙,已經沒有了先前的那種滋味,已經沒有了先前那種令人慷慨激昂的氣場,新民學會幾乎在一夜之間成了蕭子升永恒的回憶,恍若一個夢境。
蕭子升臨走之前,毛澤東去送他,兩個人立在碼頭邊上,望著滾滾北去的湘江,心中無限惆悵。送行難,送行難,來時方曉歸心難舍。
少頃,蕭子升轉過身,望著毛澤東,伸出手來。毛澤東沒去握,他不想就這樣與蕭子升道別,但是蕭子升固執地伸著手,毛澤東眼裏閃著淚花,依然不去握。蕭子升垂下手去,道:“潤之,我們討論的問題,要等一百年以後再做決定,可能我們之間沒有對錯之分,就像你所說的,我們爭的是主義而不是私情,私情可以想讓,主義之爭不可讓也。”
毛澤東歎了口氣:“一百年太久啊,中國,等不起。”
“我還是那句話,一百年乃至一千年,在人類的曆史上,也隻不過是一瞬間。”蕭子升說著,又望向湘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你看,湘江也是滾滾而去,不停地奔流。”
蕭子升點點頭,把手中的皮箱放下,向毛澤東張開雙臂。毛澤東這才迎上去,與他緊緊擁抱。
“好好照顧開慧,我就不向她辭行了。”
毛澤東拍拍蕭子升的肩:“子升,你放心,到了法國,代我向和森和警予他們問好。”
“會的,會的。”蕭子升點頭,然後鬆開毛澤東,“好了,走了。”說罷,便提起皮箱,毅然轉過身,近乎決絕地匆匆離去。
毛澤東站在那裏,看著蕭子升越走越遠……
此次分別,兩個曾經的摯友再也沒有走到一起。蕭子升1976年病逝於烏拉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