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帝
貞觀二十三年,農曆五月已巳。
長安城,翠微宮,含風殿。
移駕含風殿快兩天了,除了每日定時的把脈診斷和送飯端藥外,太宗文皇帝總是獨自一人孤零零的躺在龍榻上。
二十三年的帝王生涯,此刻才得以休息。然而,作為交換片刻寧靜的條件竟然是自己的大病不起。艱難的抬頭看看自己疼痛難支的身體,卻因為用力過久,頭部又一次重重的摔在方枕上。李世民張開嘴,急促的喘著粗氣。他無奈的皺著眉頭,深知自己的大限將至。好在六年前,他終於為帝國完成了作為國君必進的最後一件至關重要的大事:立儲。長子李承乾被廢為庶人,客死貴州。四子泰也早已被逐出京城。李治,並不是他的最佳選擇。如果不是長孫無忌的極力勸阻,恐怕現在在偏殿陪駕的,應該是另一個自己寵愛有嘉的吳王李恪。
孤獨的老人沒有再責怪自己的忤逆子們。幾十年前,自己又何嚐不是因為覬覦王位而親手殺了長兄。他能夠理解,在權力爭奪的世界裏,親情隻是遮掩某些甚至許多陰謀的幌子。
老人顫顫巍巍的抬起手感受著覆蓋在身上的明黃色絲綢,這質感極佳的織品,卻絲毫沒有人間溫情,和著這冰冷肅殺的含風殿,吞噬折磨著老人虛弱枯竭的軀幹。
五十二年的戎馬生涯,在瀕臨消失的一刻,竟又讓他悟出了一個道理。現在,他終於能夠體會當年父親駕崩前的一聲呐喊。他不是在咒罵自己的兒子將他打入冷宮,也沒有在抱怨李世民為了消除別人關於他對待自己退位父王的差強人意而匆忙建造的大明宮尚為建造完畢。他隻是在吼叫,出於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宣泄內心的孤獨和寂寞。
唐太宗文皇帝又何嚐不是呢?
雖然他沒有如他父親那樣被自己的兒子推翻,可自從自己身體漸淺把政務逐步交給李治處理之後,他和退位也已經沒多大分別了。第一次,他真正體會到一個被世人漸漸遺忘的老人的悲哀和痛苦。
木製轉軸突然發出一陣嘶鳴,老人眯虛雙眼,估摸著該是吃藥的時候了。今天,他已經拒絕過一次服用藥物,似乎人之將死,自己總會有所察覺。他深知自己病入膏肓,這碗藥無非隻能夠讓他在痛苦煎熬中再多支撐一會兒。這,還能有別的作用嗎?
“陛下,進藥了。”小黃門端著湯藥,帶著幾個隨從,靜靜的侍立在龍榻邊。
李世民緊閉雙眼,手腕架在床上,隻略微抬起手掌,無力地向外揮動。
“陛下,這個。。。。。。該。。。。。。該進藥了。否則,小人很難向殿外的各位大人交待。”
老人長歎一聲,決計不再為難他們。他剛一睜眼,馬上便有太監擁上來,輕手輕腳地把他扶起來,靠坐在龍榻上。
微風輕輕撲打著門窗,老人看著宮門,極力的想知道今天的天氣如何。但無論怎樣,眼睛,始終不能穿透薄薄的一層窗紙。翠微宮建成伊始,李世民從沒如此認真地欣賞過。這裏是長安城,有著來自各地的人們,有著來自各地的物品。這裏是世界的中心。他的宮殿,巧奪天工,無與倫比。雖然站坐臥躺隻需丈尺之地,但天下間,能作用這一切的,畢竟隻有他一個人。既然如此,他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高麗,是他最後的遺憾。他本不該遠征遼東,況且這次戰爭連必勝的最基本條件也沒有,藥師沒有隨軍出征。是啊,藥師沒有去,如過去了,會不會我的一世功績就成了呢?
風鑽過門縫,拉出陣陣哀怨。李世民疲勞的閉上眼,傾聽著無數亡靈的哭嚎。我又該,如何彌補呢?
胸口瘙癢,他難以自製的拚命咳著。周圍的太監嚇得慌忙替他撫背平氣,黃羅帕還沒遞上,他已經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覺得手裏粘粘的,攤開一看,滿手掌都是鮮血。黃門們一陣騷亂,他卻在琢磨著,這是誰的血?他親手殺了兄長李建成,三弟元吉是死在敬德的箭下,該不會。。。。。。?那麼他們呢?王世充、劉黑韃、竇建德。。。。。。
西廂房裏,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焦急的等待著。聽宮裏麵的太醫說,陛下恐怕熬不過今天了,太監們也傳來了話,陛下彌留未覺。他們預感到這可能是最後一天陪在老皇帝的左右。現在隻是他們了。魏徵死了,房玄齡、杜如晦也死了。尉遲功雲遊四海,李勣就在幾天前被調任邊疆。從太原舉兵時,他們就投效了李世民。出生入死,同甘共苦。雖然在玄武門之變以前,他們曾被短暫的調離了他的身邊,但那畢竟是短暫的。他們之間的情誼,大家心知肚明,早就超越了君臣,更似共處多年的摯友。
“國公,您說陛下他。。。。。。”
長孫無忌看了看褚遂良,他心裏明白,知道他想說什麼。他搖了搖頭,胡亂的搓揉著幾縷胡須。“褚大人,太子已經在東廂房陪駕。恐怕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