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花自飄零水自流(1 / 3)

一.

霧氣彌漫。隱隱透著一抹幽暗的紅色。

這個森林仿佛無邊無際裏,沒有光明,也沒有方向。重重迷霧之下,四周依稀可以看見無數參天的枯樹,瘦長的樹幹上纏繞著層層藤蔓,就像一雙雙絕望的手,伸向未知的前方……

當我恢複意識,就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這片黑暗的森林裏行走,好像受了某種蠱惑,一直一直往前走,卻不知自己要走到哪裏……

不行,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了。我奮力抓住身旁的一根樹藤,不讓自己的身體再往前走。可那樹藤外麵的幹皮卻緩緩剝落,露出一抹冰涼的白色來……我低下頭,卻發現自己握在手裏的,竟是一截森森白骨,那抹幽冷的白色掩映在四周暗紅色的霧氣裏,說不出的陰森可怖。

我脊背一涼,卻咬著牙沒有鬆手。這時,半空裏忽然飄出一個略微耳熟的男聲,恍惚而遙遠,不帶一絲質感,仿佛這聲音就是由這無從捕捉的血色迷霧彙集而成的……

“丫頭,膽子倒不小呢。”他的聲音我仿佛在哪裏聽過,似笑非笑地倒像是帶了一絲讚許。

這時,隻見眼前一道藍光劃過,風景霎時一變。

天空晴朗得就似碧色琉璃,濃霧也已散去,露出一片空曠而澄明的天地來。地上卻有一縷奇異的豔紅,映透了蒼藍得近乎虛假的天……

大片大片的無葉紅花開在腳下。我重重一愣。

這種花我曾在畫上見到過,也曾聽過有關它的傳說……

嫣然淩厲的姿態,淒清絕美的容顏,如血一般地開在腳下,仿佛紅色的絕望浪花,幽幽地綿延至天際……我一時間被這種詭異而繁華的美所震撼,不自覺地低下身來,顫顫地伸手撫向那株奇異的紅色,怔怔地自語道,“彼岸花……”

彼岸花又稱曼珠沙華,花紅無葉,顏色淒豔如血。相傳此花隻開在黃泉,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也曾經聽過這樣的詩句,“彼岸花開開彼岸,奈何橋前可奈何?”據說這種花,花開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葉生生相錯,世世永不相見,聽起來就十分淒涼。或許死去的人,就是踏著這淒美豔麗的花朵通向幽冥之獄。

“不要碰它。你會後悔的。”這時,那個男聲又自身後響起,清冷的,遙遠的。我耳朵一動,不知怎麼就想起了那個神秘又愛美的道士來,猛地收回要去撫摸彼岸花的雙手,回身驚道,“無塵道人?”

“竟然這麼快就認出了我的聲音。丫頭,別來無恙啊。”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笑意,很近的響在我耳邊,卻有一雙陌生的而冰涼的手掌在同一時刻覆住了我的眼睛。他說,“不要看我。——彼岸花前不見人。我還不想收了你的魂。”

我怔了怔,一時任他蒙住我的眼睛,說,“這裏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

他手臂微一加力,一隻手指已經抵住我的喉嚨,說,“不要再問沒有用的話。我順手救你,無非覺得你還算是個聰明的女人。”他的臉湊近了我,鼻息呼出夾雜著奇異芳香的熱氣,他聲音裏似有迷茫,說,“元清鎖,你不是很聰明麼?你告訴我,如何才能得到一個女人的心?——又如何,能不辜負另一個女人的心?”

我怔了怔,說,“這個問題,再聰明的人也無法給你答案。堅持還是放棄,辜負還是被辜負,都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間。我隻能勸你一句——”

我頓了頓,其實這也是我想對自己說的話吧,“——遵從自己的心意。且行且珍惜。隻要曾經真正幸福過,結果如何,其實都沒有關係。”

四周詭異地安靜。明明有光,可是這種靜,就像深夜裏黑暗的死寂。直到無塵輕輕一歎,打破著這片彼岸花海前詭異的沉寂。他沉默許久,說,“話是好聽,可是未免冠冕堂皇了些。——丫頭,關於真正的情愛,其實你還是不懂。我們,都不懂。”

我微微一怔,剛想再說些什麼,他卻忽然鬆開了我。眼前藍光一閃,轉瞬我已經置身在一片冰涼的水波裏,他的聲音隨著幽暗的水紋自四方傳來,“丫頭,後會有期。記得下一次,不要再被水鬼纏住,也不要再來叩天羅地宮的門……”

水底冰寒,我掙紮著想要遊到岸邊,體內卻再無力氣,終於緩緩地失去知覺……

二.

仿佛沉睡了很久很久,骨子裏的疲憊漸漸散去,我睜開眼睛,忽然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

日光有些刺眼。

四合如意紋的梨花妝台,鼓麵梨花木小凳,透著熏香的白色輕紗帳……這個房間如此熟悉,卻又有些陌生。就好像是鬼門關裏走一遭,又再次重返人間似的。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侍女小蝶關切地迎上來,問,“小姐,昨晚你著了涼,夜裏都發燒了,現在覺得怎麼樣?”

她不問還好,這樣一說,我才開始覺得頭昏昏地疼,一跳一跳的,眼前也有些發黑。

原來竟隻是一夜嗎?為什麼我卻覺得,自己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剛剛才靈魂附體一樣。

“我沒事。”我習慣性回答道。難道那片長滿枯樹的森林,如血的花海,以及無塵道人忽然動聽起來的聲音,都隻是我的一場幻覺嗎?

自從得到元氏青睞之後,我在府中待遇提高了不少,每天早晨都有人伺候我梳洗。小蝶遞過來一條熱毛巾,說,“小姐,先擦擦臉吧。”我這才發覺,光是想起那個詭異夢境,就已經讓我的額頭滲出一絲汗來。

——我還真是膽小啊。接過毛巾,我深吸一口氣,在心裏稍稍鄙視了一下自己。

小蝶猶豫片刻,說,“小姐,宰相大人派人召你過去呢。”說著,她臉上浮現出為難的神情,終是忍不住,又說,“聽說司空大人向宰相大人請了辭,想要帶您一起回司空府。……可是宰相大人卻要他……要他親自去迎娶顏姑娘呢。”

“……是嗎?”我一愣,腦子裏迅速把這一切過了一圈。宇文慵是去提親的,總不能帶我一起吧?真是個絕佳的落單機會呢。想起昨夜宇文慵抱著我時暴虐壓迫的眼神,我有些發怵,心想我終於可以離開他了。不由得揚唇一笑,說,“太好了。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宰相府。”可是轉念一想,青鸞鏡還不知所蹤,我若走了,豈不是又將端木家的使命置之度外?心頭有些為難,眉頭又鎖起來。

小蝶被我瞬息萬變的表情搞得有些納悶,愣愣地看著我,還以為我受了刺激神經錯亂,小心翼翼地問,“小姐……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往向她身後的幾個侍女,手上都端著銀盤,在床榻旁邊站成一行。我坐到梳妝台前,銅鏡中的自己有些憔悴,麵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隻有一雙眸子晶透錚亮,黑白分明,似是閃爍著永不服輸的光芒。

西苑的正堂,宇文護和元氏坐在正位,宇文邕坐在左側下首。遠遠看去,三個人談笑晏晏,在不明所以的人看來,恐怕還以為這是其樂融融的溫情畫麵。

可是又有誰知道,元氏昨晚還曾派人來找我問話,想要從我口中問出有關宇文慵的一舉一動。以他的才智和野心,稍有風吹草動,也許大宰相宇文護就會采取行動。可是元氏不知道,我所描述的實事都是處理過的。雖然宇文慵並沒答應我什麼,我卻也不會去害他。

房間裏擺滿了綢緞錦帛,金銀珠玉,用一隻隻檀木箱子裝著,開著蓋子鋪了一地。

我心中暗笑,宇文慵果然是個知冷知熱的人,知道什麼時候該走,不但保全了自己,還打著結婚的幌子,換來這麼一大堆金銀財寶來。

其實後來細想,陳國吳明徹雖然不算有驚世之才,卻也不算無能之輩。陳國大軍壓境,他此次特意帶來蘭萍那個性子囂張的女人,恐怕本就是想尋釁生事,惹出什麼爭端,好跟周國趁機翻臉。隻可惜他還沒有置自身生死於度外的魄力,再加下斛律光態度不明,這才怏怏地無功而返。

可是宇文慵順利平息了這件事,反倒顯出他的膽色和魄力。宇文護多疑嫉才,以後自然會多提防幾分。所以這一次表麵雖然立了功,可是對宇文慵來說,卻未必是件好事。想來是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會主動請辭,向宇文護表明自己並無野心。哪知宇文護卻順水推舟讓他去接顏婉過門,以此來拉攏顏婉背後的勢力。對宇文慵來說,這也算是個意外收獲吧。

想到這裏,我心頭卻莫名閃過一絲不快。他,終是要收顏婉進門的。低頭歎一口氣,抬腿往堂內走去。

我笑意盈盈地走向宇文護和元氏,剛要走近了請安,經過宇文慵身邊的時候,卻清晰嗅到他身上特有的那種味道,連房中金獸香爐中散出的絲絲縷縷的薰香都掩蓋不住。他曾離得我那麼近,他曾那樣地抱著我……這種味道,仿佛從昨夜起,混合著午夜清冽寒涼的泠玉池水,無比清晰地深印在我腦海中。

我忍不住側頭看他,他的眸子烏黑漆亮,臉上隱約有些憔悴,竟仿佛是一夜未睡。想起昨夜他懷裏的溫度,和深夜刺骨的池水,我有一瞬間的失神。本就著了風寒,一直都在硬撐,恍惚間,腳下忽然一軟,眼前一黑,軟軟地往地上跌去。

一雙熟悉的手掌穩穩扶住我,有力的手指鉗著我的手臂,灼熱而溫暖。宇文慵的黑眸近在咫尺,我可以從那雙清亮瞳仁中看見麵色蒼白的自己。

他一定以為我是故意的吧。我莫名的有些心虛,匆匆別開目光,目光落到他腰間懸著的一顆圓潤的明珠,重重一愣。

那顆明珠通體光亮,散發著玉一般溫潤的光芒,四周隱約有盈盈的紫光閃爍跳躍,似一層薄薄的霧氣。

那是鎮魂珠特有的光澤,我絕對不會認錯!

我睜大了眼睛看他,幾乎衝口而出就要問他這珠子是哪裏來的,卻恍然意識到場合不對,趕忙強自站起身,虛弱地揚唇一笑,恭恭敬敬地跟宇文護和元氏請了安。

“清鎖,我看你臉色不太好,不如在這兒多歇些日子,等慵兒接了顏姑娘,再回來接你回府。”元氏見我麵色蒼白,魂不守舍,以為我是因為顏婉的事情不痛快,關切地說。

“多謝姑母關懷,不過我沒大礙的,隻是昨夜沒睡好罷了。……司空大人辦喜事,當然要風風光光的,我也想盡快回府為他打點一下。”我回頭看一眼宇文慵,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彼此眼中都有些諷刺。

“……那好吧。”元氏見我這樣說,也不再堅持,“慵兒,那你就先送清鎖回司空府。”

“不用了。……經略使府在西,司空府卻是往北,不順路呢,誤了吉時就不好了。我既然能自己來,當然也能自己回去,請姑母放心。”我急忙拒絕道。心想這也許是個重獲自由的好機會,我怎麼可以就這樣錯過呢?

宇文慵眸子中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黯淡,片刻間恢複如常,道,“清鎖聰明伶俐,豈是一般人能傷得了的?姑母放心好了。”

元氏見此情景,還以為我倆在鬥氣,笑著一歎,也不再多說什麼。

我瞪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他腰間的鎮魂珠上,心中揣測不定。

此時已是初秋。園中荼蘼的盛夏之景已經漸漸褪去,空氣還是潮濕悶熱的,風中卻已夾了一絲細微的寒意。

我與宇文慵並肩走出西苑正堂。明天就要分道揚鑣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逃離他掌控的好機會。可是青鸞鏡尚無消息,鎮魂珠又在他身上,我真的可以就這樣走掉麼?眼角忍不住又瞥向他腰間懸著的圓潤明珠,心中猶豫不定。

“你喜歡這珠子?”他的聲音自耳畔傳來,卻遙遠如天際。我一怔,驚訝地抬眼看他,原本以為,他再不會主動跟我說話的了。

轉眼又走到梨園。

梨花已落,滿地堆積的粉白花瓣層層迭迭,碧梨池的水還是一樣的碧綠凝香。

還記得那日,我也曾跟他並肩站在這裏,他冷冷看我,說,元清鎖,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然後我為了逼退顏婉而緊緊抱他,他溫熱的呼吸仿佛還縈繞在耳邊……原來一再挑戰他忍耐極限的我,如今還是好好地站在這裏。

我心中一瞬間有些感慨,隻是呆呆地看著他,良久,表情還是愣愣的,老實回答道,“是啊,我喜歡。”

“……這本來就是我的。”我眨眨眼睛,又補了一句說。

宇文慵見我這樣,微微一怔,隨即臉上浮現出一絲淺淡的戲謔又寵溺的笑容,又想是有種深深的無奈,揚唇道,“隻要是你喜歡的,就都是你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