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契訶夫作品選5
夜鶯演唱會
我們在河岸上占了一席之地。前方是一道陡峭的褐色土岸,身後則是一大片黑魈魈的小樹林。我們俯臥在綠油油的嫩草地上,用拳頭支著下巴,任兩條腿自由伸展:請吧,請隨意吧。我們把春季大衣也脫了,而且不必付20戈比的保管費,因為在我們附近,謝天謝地,並沒有劇場招待員。樹林、天空和一望無際的田野,全都沐浴在月色之中;而在遠方,有一盞紅色的燈火忽明忽暗,發出微弱的閃光。空氣寧靜,潔淨,芳香……一切都有利於歌唱家的演出。隻有它,夜鶯,不濫用我們的耐性,趕快出場才好。但它久久沒有動靜……在期待中我們根據節目單隻好先聽別的演唱者的歌聲。
晚會由布穀鳥的獨唱開始。它在樹林深處懶洋洋地“咕咕”叫起來,叫了十來聲,便停住不響了。就在這時,兩隻紅腳隼發出刺耳的尖叫從我們頭頂上空掠過。隨後鼎鼎有名的低音歌手黃鸝,嚴肅認真地開始一展歌喉。我們聽著它的歌唱,感到心曠神怡,我們真願意一直聽下去,若不是一群白嘴鴉飛回樹林宿夜……遠處出現一片烏雲,烏雲朝我們這邊移動,隨著一片“啞啞”叫聲落到了樹林上。這黑壓壓一群烏鴉很久都沒有消停下來。
正當白嘴鴉喧鬧不休的時候,住在蘆葦叢中公房裏的無數青蛙此起彼伏,“蟈蟈”地鼓噪起來。整整半個小時,這廣闊的音樂會場充滿了各種各樣又彙成一片的聲音。不知什麼地方,一隻昏睡的鶇鳥開始叫起來,為它伴唱的是林間山雞和葦鶯。隨後便是幕間休息,四周一片寂靜。偶爾有一隻歇在觀眾席旁草叢裏的蛐蛐“瞿瞿”地唱起來,打破了四周的沉寂。在幕間休息的時候,我們的耐性達到了極限:我們已經開始抱怨這位演唱家。直到夜幕降落大地,月亮爬到樹林上空的天穹,這才輪到主角出場了。夜鶯歇在一棵幼小的柳樹上,樸棱一聲飛進一叢黑刺李中,尾巴轉動一陣,便站住不動了。它身著灰色羽衣……一般來說,它漠視聽眾,即使麵對觀眾也總是一身灰麻雀的粗俗打扮。(可恥啊,年輕的歌手!不是觀眾為你存在,而是你為觀眾存在!)約摸有3分鍾,夜鶯一直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可是你聽,樹梢開始籟籟作響,微風輕拂,蛐蛐叫得更歡,在這支樂隊的伴奏下,我們的演唱家才初試歌喉,發出了第一聲顫音。它開始歌唱。我不打算來描寫它的歌聲,我隻想說,當這位演唱家輕啟鶯喙,婉囀啼鳴,讓整個樹林響徹著它那清脆甜美的歌聲時,連那支伴奏樂隊也興奮得忘了演奏,都屏息靜聽了。夜鶯的歌聲中透著力量和柔情。不過,我無意爭奪詩人的麵包,還是由他們去描繪吧。夜鶯唱著,而周圍籠罩著一片專注的靜默。隻有一次,樹林生氣地咆哮起來,風也發出噓聲,因為這時一隻貓頭鷹摹地引吭嫋叫,竟想壓倒我們的演唱家……
當天空泛白、群墾消隱、夜鶯的歌聲變得更為輕柔的時候,在這片樹林的邊緣出現了公爵地主家的廚子。他貓腰拱背,左手壓著帽子,悄悄地潛行。他的右手拿著一隻柳條筐。他的身影在樹叢中時隱時現,不久就消失在密林裏,夜鶯又唱了一會兒,突然一聲不響了。這時我們正打算離去。
“瞧這小壞蛋!”我們聽見有人這樣說,很快就看到了廚子。公爵家的廚子朝我們走來,快活得眉開眼笑,讓我們看他的拳頭。在他的拳頭裏露出他剛剛捉來的夜鶯的小腦袋和尾巴……可憐的演唱家!上帝保佑,但願誰都別遇上這樣的厄運。
“您為什麼要捉它?”我們問他。
“放進鳥籠裏呀!”
長腳秧雞一聲哀怨的啼叫迎來了黎明,失去了歌手的樹林開始喧嘩起來。廚子把玫瑰的情人塞進柳條筐裏,高高興興地跑回村子。我們也各自回家了。
1883年5月21日
小職員之死
一個美好的晚上,一位心情美好的庶務官伊凡·德米特裏·切爾維亞科夫,坐在劇院第二排座椅上,正拿著望遠鏡觀看輕歌劇《科爾涅維利的鍾聲》。他看著演出,感到無比幸福。但突然間……小說裏經常出現這個“但突然間”。作家們是對的:生活中確實充滿了種種意外事件。但突然間,他的臉皺起來,眼睛往上翻,呼吸停住了……他放下望遠鏡,低下頭,便……阿嚏一聲!!!他打了個噴嚏,你們瞧。無論何時何地,誰打噴嚏都是不能禁止的。莊稼漢打噴嚏,警長打噴嚏,有時連達官貴人也在所難免。人人都打噴嚏。切爾維亞科夫毫不慌張,掏出小手絹擦擦臉,而且像一位講禮貌的人那樣,舉目看看四周:他的噴嚏是否濺著什麼人了?但這時他不由得慌張起來。他看到,坐在他前麵第一排座椅上的一個小老頭,正用手套使勁擦他的禿頭和脖子,嘴裏還嘟噥著什麼。切爾維亞科夫認出這人是三品文官布裏紮洛夫將軍,他在交通部門任職。
“我的噴嚏濺著他了!”切爾維亞科夫心想,“他雖說不是我的上司,是別的部門的,不過這總不妥當。應當向他賠個不是才對。”
切爾維亞科夫咳嗽一聲,身子探向前去,湊著將軍的耳朵小聲說:
“務請大人原諒,我的唾沫星子濺著您了……我出於無心……”
“沒什麼,沒什麼……”
“看在上帝份上,請您原諒。要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哎,請坐下吧!讓人聽嘛!”
切爾維亞科夫心慌意亂了,他傻笑一下,開始望著舞台。他看著演出,但已不再感到幸福。他開始惶惶不安起來。幕間休息時,他走到布裏紮洛夫跟前,在他身邊走來走去,終於克製住膽怯心情,囁嚅道:
“我濺著您了,大人……務請寬恕……要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哎,夠了!……我已經忘了,您怎麼老提它呢!”將軍說完,不耐煩地撇了撇下嘴唇。
“他說忘了,可是他那眼神多凶!”切爾維亞科夫暗想,不時懷疑地瞧他一眼。“連話都不想說了。應當向他解釋清楚,我完全是無意的……這是自然規律……否則他會認為我故意啐他。他現在不這麼想,過後肯定會這麼想的!……”
回家後,切爾維亞科夫把自己的失態告訴了妻子。他覺得妻子對發生的事過於輕率。她先是嚇著了,但後來聽說布裏紮洛夫是“別的部門的”,也就放心了。
“不過你還是去一趟賠禮道歉的好,”她說,“他會認為你在公共場合舉止不當!”
“說得對呀!剛才我道歉過了,可是他有點古怪……一句中聽的話也沒說。再者也沒有時間細談。”
第二天,切爾維亞科夫穿上新製服,刮了臉,去找布裏紮洛夫解釋……走進將軍的接待室,他看到裏麵有許多請求接見的人。將軍也在其中,他已經開始接見了。詢問過幾人後,將軍抬眼望著切爾維亞科夫。
“昨天在‘阿爾卡吉亞’劇場,倘若大人還記得的話,”庶務官開始報告,“我打了一個噴嚏,無意中濺了……務請您原……”
“什麼廢話!……天知道怎麼回事!”將軍扭過臉,對下一名來訪者說:“您有什麼事?”
“他不想說!”切爾維亞科夫臉色煞白,心裏想道,“看來他生氣了……不行,這事不能這樣放下……我要跟他解釋清楚……”
當將軍接見完最後一名來訪者,正要返回內室時,切爾維亞科夫一步跟上去,又開始囁嚅道:
“大人!倘若在下膽敢打攪大人的話,那麼可以說,隻是出於一種悔過的心情……我不是有意的,務請您諒解,大人!”
將軍做出一副哭喪臉,揮一下手。
“您簡直開玩笑,先生!”將軍說完,進門不見了。
“這怎麼是開玩笑?”切爾維亞科夫想,“根本不是開玩笑!身為將軍,卻不明事理!既然這樣,我再也不向這個好擺架子的人賠不是了!去他的!我給他寫封信,再也不來了!真的,再也不來了!”
切爾維亞科夫這麼思量著回到家裏。可是給將軍的信卻沒有寫成。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出這信該怎麼寫。隻好次日又去向將軍本人解釋。
“我昨天來打攪了大人,”當將軍向他抬起疑問的目光,他開始囁嚅道,“我不是如您講的來開玩笑的。我來是向您賠禮道歉,因為我打噴嚏時濺著您了,大人……說到開玩笑,我可從來沒有想過。在下膽敢開玩笑嗎?倘若我們真開玩笑,那樣的話,就絲毫談不上對大人的敬重了……談不上……”
“滾出去!!”忽然間,臉色發青、渾身打顫的將軍大喝一聲。
“什麼,大人?”切爾維亞科夫小聲問道,他嚇呆了。
“滾出去!!”將軍頓著腳,又喊了一聲。
切爾維亞科夫感到肚子裏什麼東西碎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著,他一步一步退到門口。他來到街上,步履艱難地走著……他懵懵懂懂地回到家裏,沒脫製服,就倒在長沙發上,後來就……死了。
1883年7月2日
新娘
一
已是晚上十點多鍾,一輪滿月照耀著花園。舒明家裏剛做完晚禱,那是祖母瑪芙拉·米哈伊洛夫娜吩咐做的。之後,娜佳跑到花園裏,這時她看到,大廳裏已擺好桌子,放上冷盤;祖母穿著華麗的絲綢連衣裙正忙碌著;教堂大司祭安德烈神父跟娜佳的母親尼娜·伊凡諾夫娜在說話。隔著窗子望過去,此刻母親在傍晚的燈光下不知怎麼顯得十分年輕;安德烈神父的兒子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站在一旁,注意地聽著他們的談話。
花園裏寂靜而涼爽,黑糊糊的樹影靜靜地躺在地上。可以聽到遠處一片青蛙的鼓噪,很遠很遠,大概在城外了。洋溢著五月的氣息,可愛的五月!你深深地呼吸著,不由得會想:不在這兒,而在別處的天空下,在遠離城市的地方,在田野和樹林裏,此刻萬物正生機勃勃,春意盎然,大自然如此神秘、美麗、富饒而神聖,卻是軟弱而有罪的人難以領會的。不知為什麼真想哭一場才好。
她,娜佳,已經二十三歲。從十六歲起,她就一心盼望著出嫁,現在終於成了安德烈·安德列伊奇的未婚妻,此刻他正站在窗子後麵。她喜歡他,婚期已經定在7月7日,可是內心卻沒有歡欣,夜夜睡不好覺,再也快活不起來……從地下室敞開的窗子裏,可以聽到裏麵在忙碌著,菜刀當當作響,安著滑輪的門砰砰有聲。那裏是廚房,從那兒飄來烤火雞和醋漬櫻桃的氣味。不知為什麼她覺得生活將永遠這樣過下去,沒有變化,沒有盡頭!
這時有人從房子裏走出來,站在台階上。這是亞曆山大·季莫費伊奇,或者簡稱薩沙,他是10天前從莫斯科來這兒作客的。很久以前,祖母的一個遠親常來走動,請求周濟,她叫瑪麗亞·彼得羅夫娜,貴族出身的窮寡婦,人長得瘦小多病。薩沙就是她的兒子。不知為什麼大家都說他是一名出色的畫家。後來他母親去世,祖母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便把他送到莫斯科的警察學校學習,兩年後他轉入繪畫學校,在那裏差不多學習了15年,最後才勉勉強強在建築專科畢業。但他始終沒有從事建築工作,目前在莫斯科一家石印工廠做事。幾乎每年夏天,特別是病重的時候,他都來祖母這兒小住,以便休息和養病。
現在他穿一件扣上扣子的常禮眼,一條舊帆布褲的褲筒邊已經磨破。他的襯衫領子沒有燙過,渾身上下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他很瘦,大眼睛,10個手指又長又細,留著胡子,膚色發黑。不過相貌仍然漂亮。他跟舒明一家人已經處熟,把他們當自家人看待,他在這裏就像在家裏一樣。他住的那個房間早就叫薩沙的房間了。
他站在台階上,看到了娜佳,就走到她跟前。
“你們這兒真好,”他說。
“當然好啦。您最好在這裏住到秋天。”
“會的,很可能這樣。也許我要在你們這兒住到9月份。”
他無緣無故地笑起來,在她身邊坐下來。
“我坐在這兒,望著媽媽,”她說,“從這邊望過去,她顯得多麼年輕啊!我媽媽當然有她的弱點,”她沉默片刻,又補充說,“不過她畢竟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
“是的,她人好……”薩沙同意道,“您的母親就其本性來說,當然是個極其善良和可愛的女人,可是……怎麼對您說呢?今天清早我去了你們家廚房一趟,看到4個女仆直接睡在地上,沒有床,沒有被褥,蓋著破破爛爛的東西,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還有不少臭蟲和蟑螂……跟20年前完全一個樣,一點變化都沒有。哦,講到祖母,上帝保佑她,她老了,不管事了。可是要知道,您的母親想必會講法語,也參加業餘演出,看來她應該明白呀。”
薩沙講話的時候,喜歡把兩個細長的手指伸到聽話人麵前。
“這裏的一切都有點古怪,讓人看不慣,”他繼續道,“鬼知道怎麼回事,這兒的人什麼事都不做。您的母親成天隻知道走來走去,像一位公爵夫人,奶奶什麼事也不做,您也一樣。連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什麼事都不做。”
這席話娜佳去年就聽過,好像前年也聽過,她知道除此之外薩沙再也講不出別的什麼。以前她覺得這些話很可笑,現在不知怎麼她卻感到不愉快。
“您說的都是老一套,早就讓人聽煩了,”她說著站起身來,“您該想出一些新鮮的話才好。”
他笑了,也站起來,兩人朝房子走去。
她高高的個子,漂亮,苗條,此刻在他的身旁更顯得健康,衣著華麗。她感覺到這一點,不禁可憐起他來,而且不知為什麼很不自在。
“您講了許多不必要的話,”她說,“您剛才提到我的安德烈,其實您並不了解他。”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去你的安德烈!我真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他們進了大廳,這時大家已經坐下吃晚飯。祖母,或者按家裏人的稱呼,老奶奶,長得很胖,相貌難看,生著濃眉,還有一點點唇髭,大嗓門,光是聽她說話的聲音和口氣就可以知道,她在這兒是一家之主。集市上的幾排商店和這幢帶圓柱和花園的老房子都歸屬於她,她每天早晨都要祈禱,求上帝保佑她別破產,祈禱時常常淚流滿麵。她的兒媳婦,也就是娜佳的母親尼娜·伊凡諾夫娜,生著淺色頭發,腰束得很緊,戴著夾鼻眼鏡,每個手指上都戴著鑽石戒指。安德烈神父是個掉了牙的瘦老頭,從臉上的那副表情看仿佛他正打算講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的兒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就是娜佳的未婚夫,壯實而英俊,頭發鬈曲,像一名演員或畫家。他們3個人正談著催眠術。
“你在我家住上一個禮拜就會恢複元氣,”祖母轉身對薩沙說,“隻是你得多吃點。瞧你像什麼樣子!”她歎了一口氣說:“你那模樣真嚇人!真的,你簡直成了浪子了。”
“揮霍掉父親贈與的全部資財,”安德烈神父眼裏帶著笑意說,“浪蕩的兒子隻好給人去放豬……”
“我喜歡我爹爹,”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拍拍父親的肩膀說,“他是個可愛的老人,善良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