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許地山作品選4(1 / 2)

第四章許地山作品選4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落花生

我們屋後有半畝隙地。母親說,讓他荒蕪著怪可惜,既然你們那麼愛吃花生,就辟來做花生園罷。我們幾姊弟和幾個小丫頭都很喜歡——買種底買種,動土底動土,灌園底灌園;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獲了!

媽媽說:“今晚我們可以做一個收獲節,也請你們爹爹來嚐嚐我們底新花生,如何?”我們都答應了。母親把花生做成好幾樣底食品,還吩咐這節期要在園裏底茅亭舉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麼?”

我們都爭著答應:“愛!”

“誰能把花生底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底氣味很美。”

哥哥說:“花生可以製油。”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他來吃;都喜歡吃他。這就是他底好處。”

爹爹說,“花生底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他們底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底心。他隻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他才能知道。”

我們都說:“是的。”母親也點點頭。爹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為他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麵的人了。”爹爹說:“這是我對於你們底希望。”

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底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別話

素輝病得很重,離她停息底時候不過是十二個時辰了。她丈夫坐在一邊,一手支頤,一手把著病人底手臂,寧靜而懇摯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底麵上。

黃昏底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裏都是白的東西,眼睛不至於失了他們底辨別力。屋裏底靜默,早已充滿了死底氣色;看護婦又不進來,她底腳步聲隻在門外輕輕地蹀過去,好像告訴屋裏庶人說:“生命底步履不望這裏來,離這裏漸次遠了。”

強烈的電光忽然從玻璃泡裏底金絲發出來。光底浪把那病人底眼瞼衝開。丈夫見她這樣,就回複他底希望,懇摯地說:“你——你醒過來了!”

素輝好像沒聽見這話,眼望著他,隻說別的。她說,“噯,珠兒底父親,在這時候,你為什麼不帶她來見見我?”

“明天帶她來。”

屋裏又沉默了許久。

“珠兒底父親哪,因為我身體軟弱、多病底緣故,教你犧牲許多光陰來看顧我,還阻礙你許多比服事我更要緊的事,我實在對你不起。我底身體實不容我……”

“不要緊的,服事你也是我應當做底事。”

她笑。但白的被窩中所顯出來底笑容並不是歡樂底標識。她說,“我很對不住你,因為我不曾為我們生下一個男兒。”

“哪裏底話!女孩子更好。我愛女的。”

淒涼中底喜悅把素輝身中預備要走底魂擁回來。她底精神似乎比前強些,一聽丈夫那麼說,就接著道:“女的本不足愛:你看許多人——連你——為女人惹下多少煩惱!……不過是——人要懂得怎樣愛女人,才能懂得怎樣愛智慧。不會愛或拒絕愛女人底,縱然他沒有煩惱,他是萬靈中最愚蠢的人。珠兒底父親,珠兒底父親哪,你佩服這話麼?”

這時,就是我們——旁邊底人——也不能為珠兒底父親想出一句答辭。

“我離開你以後,切不要因為我,就一輩子過那鰥夫底生活。你必要為我底緣故,依我方才的話愛別的女人。”她說到這裏把那隻幾乎動不得底右手舉起來,向枕邊摸索。

“你要什麼?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底手扶下來,輕輕在她枕邊摸出一隻玉戒指來遞給她。

“珠兒底父親,這戒指雖不是我們訂婚用底,卻是你給我底;你可以存起來,以後再給珠兒底母親,表明我和她底連屬。除此以外,不要把我底東西給她,恐怕你要當她是我;不要把我們底舊話說給她聽,恐怕她要因你底話就生出差別心,說你愛死的婦人甚於愛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輕輕地套在丈夫左手底無名指上。丈夫隨著扶她底手與他底唇邊略一接觸。妻子對於這番厚意,隻用微微掙開底眼睛看著他。除掉這樣的回報,她實在不能表現什麼。

丈夫說:“我應當為你做底事,都對你說過了。我再說一句,無論如何,我永久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