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的寒夜,黯藍的天幕上一輪薄薄的寒蟬,吞吐之間,那光影卻是極其清澈如水,尤其是傾瀉在烏瓦、灰枝殘留的積雪上,是一片輕盈朦朧的光暈。已經過了亥時,北風掠過庭院,在萬籟俱靜中,留下積雪簌簌而下的輕微聲響,走廊上大紅色的宮燈搖搖晃晃,讓蘇旖景的步伐稍微地一頓。
這晃動的燦爛光影,引起她沒來由地一陣慌亂,下意識地緊了緊肩上大紅羽紗麵的披風,就這麼站住了。
“世子妃,時辰已經不早了,世子還等著您呢。”丫鬟冬雪在身後小聲地提醒著,她垂眸而立,視線裏是世子妃披風上華麗的金絲繡梅,語氣裏卻帶著與恭敬格格不入的一絲迫切。
蘇旖景深深地吸了口氣,柔軟的雪狐毛領輕撫著她的脖子,有些微冷地癢,她立即就覺得撲麵的北風淩厲得比年前那場風雪更甚。
穿過一條青石路,清冷的空氣裏便夾雜著濃鬱的苦澀味道,小廚房窗戶上的白桑紙透出模糊的一點暖黃,女子小心翼翼泌藥的剪影投映在上麵,又讓蘇旑景沒來由地開始緊張,人還沒有進去,就被北風嗆出一聲咳嗽來。
聽見響動,丫鬟羅紋一回頭,順勢放下了手中的單柄小砂鍋。
“世子的藥已經煎好了嗎?”蘇旑景站在昏黃的光影裏,喉嚨裏的幹澀讓她本有意放得柔婉的聲音裏,帶著事與願違的幾分低啞。
“您怎麼來了,奴婢正要將藥送過去呢。”見是世子妃,羅紋的戒備與驚訝便平淡下來,依然是小心翼翼地蓋好藥碗裏濃黑的湯汁。
楚王府裏,給世子煎藥是她最主要的職責,這麼多年了,世子服用的一切藥劑從不經他人的手,但自從世子妃入府,世子信任的人就多了一個。
“我送過去便行,今天是元宵,都這個時辰了,再耽擱下去院子裏都得落鎖了,耽擱了你與家人團聚世子也會過意不去。”旑景說著,又往裏走了幾步,卻沒有看羅紋的眼睛。
世子是個寬仁的主子,早早就準了關睢苑裏家生奴婢在元宵這晚休沐,因羅紋要煎晚上這道藥,已經是耽擱了時辰,羅紋的父親是楚王府的總管事,母親原是王妃的陪嫁丫鬟,又是世子的乳母,世子對她非但信任,也極為照顧,因著對她過於倚重,許多事都離不開羅紋親手打理,她與家人團聚的時候是屈指可數,元宵佳節,怎麼也得讓她回一趟私家的。
羅紋心裏感激,嘴上卻是推辭:“也不差這點時間,還是等奴婢侍候了世子服藥再說吧。”
“這一年到頭都是你在操勞,別說世子,就連是我也過意不去,就別堅持了,也讓我盡盡心,世子的身子眼看有了些起色,以後還離不開你呢。”旑景當然是要堅持的,她強壓著心底的慌亂,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眼神與羅紋對上:“雖說玉扣、灑金今日都回了家,好在還有我身邊的冬雪、夏雲幾個在,你就別擔心了,這就回去吧,再晚了院子裏下了鎖,少不得又是一番周折。”
這番說辭讓羅紋心生感動,想著自從太後娘娘賜婚,衛國公府這位小姐嫁進了楚王府裏,世子的心境一日日開朗起來,纏綿病榻這麼多年的瘦弱身子的確比那些年好了太多,自然是離不開眼前這位世子妃的功勞,也就千恩萬謝地應了下來。
旖景目送著羅紋的身影漸漸隱沒在清冷的月色裏,方才舒了口氣,讓冬雪守在廚房門外,轉身之時,忽然就緊張起來。
伸出去的手顫顫抖抖,似乎廢盡了力氣才揭開藥碗上的青花瓷蓋,那碗色澤濃鬱黯黑的湯汁,在昏黃的燈光之下幾乎深不見底,仿若要將她吞噬一般。
手裏的黑瓷樽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透過掌心直入血脈,讓她猶豫不決。
冬雪等了許久,還不見旖景出來,也耐不住急切,飛快地睃了一眼寂靜無人的院落,確定在這元宵夜再無旁人,便轉身進了廚房,接近旑景的身邊壓低了聲音勸道:“世子妃,別再猶豫了,想想二爺的話吧,若是再這麼下去,等聖旨下來鎮國將軍一家就得搬出王府,那以後……您與二爺要見麵就難了。”
仿若從一場噩夢裏驚醒,旖景眼前出現了那個讓她迷戀不已的身影,男子飛揚的笑容,青鬆一般挺拔的身姿,還有讓她沉湎其中的溫柔眼神,她一直以為,他們會廝守終生,他與她,原本就該擁有這世上最美滿幸福的生活,可是卻因為那一張黃卷,將她與一個本不相關的人硬是聯係在一起。
讓她幾乎永失所愛。
在同一個屋簷下,卻要裝作漠然無關的生活,對於他們來說,實在太過艱難。
“我忘不了你,也沒有辦法放棄你,旑景,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辦?”暖春的桃紅灑落在他的肩上,他的眉目在春陽裏顯得絕望而哀傷,他向她伸出手臂,卻僵硬地停在途中,一些美好的過往攸忽閃現,在他們麵前落下巨大的鴻溝,分明在觸手可及的距離,卻已經天涯相隔。
不!她不甘心,她同樣無法忘記也無法放棄,每一次見麵,她甚至都心痛得無法呼吸。
於是她勇敢地漠視了麵前的鴻溝,義無反顧地抱緊了他,從那一刻開始,她知道自己也許走上了一條永遠沒有辦法回頭的路。
在人前,永遠是禮數周道小心翼翼,而偶爾的夜晚,他們冒著巨大的風險在王府裏私會,短暫的甜蜜讓他們置巨大的危險於不顧,每一次將別,他的吻都漫長深遂得像要吸幹她的理智與生命,一遍又一遍,帶著即將永別的哀傷,帶著無望的纏綿。
日日夜夜,春去秋來,他們都生活在刻骨銘心的思念與傷痛之中,短暫甜蜜的私會,漸漸讓彼此都無法滿足。
除夕那晚,他沉重地告訴她那個噩耗:“旑景,陛下已經決定讓父親單獨開府了,也許就在二月,最遲也就是在三月,我必須離開楚王府,再要與你相見,隻怕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