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青年朋友有誌於讀古書的,最好是盡量先從中國舊傳統中去求了解,不要急於用西方觀念作新解。中西彙通是成學之後,有了把握,才能嚐試的事。即使你同時讀《論語》和柏拉圖的對話,也隻能分別去了解其在原有文化係統中的相傳舊義,不能馬上想“合二為一”。
我可以負責地說一句:20世紀以來,中國學人有關中國學術的著作,其最有價值的都是最少以西方觀念作比附的。如果治中國史者先有外國框框,則勢必不能細心體會中國史籍的“本意”,而是把它當報紙一樣的翻檢,從字麵上找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你們千萬不要誤信有些淺人的話,以為“本意”是找不到的,理由在此無法詳說)。“好學深思,心知其意”是每一個真正讀書人所必須力求達到的最高階段。讀書的第一義是盡量求得客觀的認識,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創造力”,能“發前人所未發”。其實今天中文世界裏的有些“新見解”,戳穿了不過是撿來一兩個外國新名詞在那裏亂翻花樣,不但在中國書中缺乏根據,而且也不合西方原文的脈絡。
中國自唐代韓愈以來,便主張“讀書必先識字”。中國文字表麵上古今不異,但兩三千年演變下來,同一名詞已有各時代的不同涵義,所以沒有訓詁的基礎知識,是看不懂古書的。西方書也是一樣。不精通德文、法文而從第二手的英文著作中得來的有關歐洲大陸的思想觀念,是完全不可靠的。
中國知識界似乎還沒有完全擺脫殖民地的心態,一切以西方的觀念為最後依據。甚至“反西方”的思想也還是來自西方,如“依賴理論”、如“批判學說”、如“解構”之類。所以特別是這十幾年來,隻要西方思想界稍有風吹草動(主要還是從美國轉販的),便有一批中國知識分子興風作浪一番,而且立即用之於中國書的解讀上麵,這不是中西彙通,而是隨著外國調子起舞,像被人牽著線的傀儡一樣,青年朋友們如果不幸而入此魔道,則從此便斷送了自己的學問前途。美國是一個市場取向的社會,不變點新花樣、新產品,便沒有銷路。學術界受此影響,因此也往往在舊東西上動點手腳,當作新創造品來推銷,尤以人文社會科學為然。不過大體而言,美國學術界還能維持一種實學的傳統,不為新推銷術所動。今年5月底,我到哈佛大學參加了一次審查中國現代史長期聘任的專案會議。其中有一位候選者首先被曆史係除名,不加考慮。因為據聽過演講的教授報告,這位候選者在一小時之內用了一百二十次以上“discourse”這個流行名詞。哈佛曆史係的人斷定這位學人太過淺薄,是不能指導研究生作切實的文獻研究的。我聽了這番話,感觸很深,覺得西方史學界畢竟還有嚴格的水準。他們還是要求研究生平平實實地去讀書的。
這其實也是中國自古相傳的讀書傳統,一直到30年代都保持未變。據我所知,日本漢學界大致也還維持著這一樸實的作風。我在美國三十多年中,曾看見了無數次所謂“新思潮”的興起和衰滅,真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我希望中國知識界至少有少數“讀書種子”,能維持著認真讀中國書的傳統,徹底克服殖民地的心理。至於大多數人將為時代風氣席卷而去,大概已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我決不是要提倡任何狹隘的“中國本土”的觀點,盲目排外和盲目崇外都是不正常的心態。隻有溫故才能知新,隻有推陳才能出新,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這是顛撲不破的關於讀書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