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同說:“對不起,我有點事情要和你商量。”
妻子更詫異了:“什麼事情在家不能說,還要跑到這裏?”
陳同說:“在家裏……”他突然打住了,他不願把家裏的事情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說出來。他本來想說的是,在家裏能說成話嗎?有時候妻子半夜回來,睡不著的陳同想給她說話,她總是說,有完沒完?讓我睡好不好,我都快累散架了!
在他們對話的時候,陳同是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站在那裏的。他已經不知道有多長日子沒有這樣看過妻子了。
他發現這個半老的女人插在一群美貌的年輕女子之間,竟然一點都不遜色。倒是那些女孩們反而顯得寡淡了。幾個女孩吃吃地笑起來。見陳同越發地癡了,方秀也顧不得追問他什麼了,她半羞半惱地對幾個女孩說:“你們也把他給我收拾收拾。”
陳同糊裏糊塗地被幾個小姐摁在椅子上。陳同茫然地坐了,開始還有一些驚慌失措,後來他覺得他這一輩子就像一頭任人宰割的豬羊,也不在乎多折騰這一半回了。於是也就表現得有幾分大義凜然的樣子。一股涼涼的液體灑在他的頭發上,然後是一雙滑柔的手穿過他的頭發,那絲絲涼意便向周身擴散開來。他斜著眼睛看了一眼妻子。妻子正站在鏡子前用一柄小梳子整理自己的頭發,就像身邊沒有陳同這個人一樣。陳同舒坦地閉上了眼睛,他覺得這一生都在爬著一個坡,身後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推著,讓他無法停下來。現在他覺得有點疲倦,他真地想從從容容地鬆一口氣。大兒子說過的話,突然折返過來,撞在他的心口上。難道真的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就這樣活一輩子?
他的麵部因苦惱而有點變形,後來他就在自己的苦惱中迷糊了過去,因為窩著脖子,呼嚕聲驟然響了起來。
陳同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有了幾分光彩的人,一個有了幾分光彩的男人。
他不免在鏡子裏多看了自己幾眼。這讓方秀覺得好笑,也覺得幾分溫馨。看著這個頭發已經有些花白的男人,她想起年輕時的他來。那時他總是上班前在鏡子裏照上半天,然後頭也不回地問,怎麼樣?他知道方秀就站在身後。方秀想,其實這個男人也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你看現在的男人,看見女人那種賤樣子!自己的男人雖然年輕的時候出過格,可那畢竟是年輕啊!誰沒有年輕過呢?這樣想的時候,方秀的眼睛裏竟也有了一點水色。她柔著聲音對陳同說:“你先回吧,晚上弄幾個菜,一會兒我喊上二子也早些回去。”二子是他們的小兒子。
陳同剛愣了愣,幾個女孩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笑起來,陳同就恍惚覺得他過的是許多年以前的時光。
陳同伸伸展展神清氣爽又走在大街上了。大街也比他來時的大街鮮亮了不少。其實日子真他媽的不錯,老婆不錯,兩個人高馬大的兒子也不錯。什麼事情隻要看透、想開,自己別跟自己過不去,誰能把你怎麼樣!自己雖然不能帶給別人更多的東西,可也並不欠著別人什麼。晚上他要理直氣壯地說一說他看病的事。如果小兒子再拿這事跟他添堵,他就會毫不客氣地告訴他,我是老子!
陳同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氣宇軒昂、英姿勃發。
他的眼眶濕潤著,他極想哼一點什麼但他一首歌也想不起來。他已經有幾十年沒唱過歌了吧!他就在自己的腦子裏拚命地檢索著他曾經熟悉的旋律。猛然間,一浪高過一浪的音樂在他的胸腔裏翻騰開來,他覺得喉嚨有一些哽咽,心裏似有一股熱東西湧上來,越湧越高,終於漫過了他的眼睛。一切都變得迷迷離離,他先是放慢了腳步,接著他就感覺到好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不讓他唱出那首歌來。他張開嘴,熱流就從他的口腔裏竄了出去……
陳同費勁地想要抓住點什麼,他抓住了路邊的一棵小樹。樹在他的壓力下開始向下傾斜,他的身體慢慢地俯在地上。然後他讓自己翻了一個身,好讓身體伸得舒展一些。他還是記得,盡量不讓自己弄出聲音來,他果然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小樹上的葉子被他搖落,向著他的胸前飄來,飄得極慢。天還非常亮,他仰視著天空,天空離他是那麼的近。他看著一片一片的葉子,從天空落下來,輕輕地覆蓋在他剛剛保養過的臉上。他想,到北京去的時候一定要定個靠窗的位置,他要好好地看看天空。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認真地打量過天空了。從今天開始,所看到的一切都要認真地打量,包括老婆、政府新辦公樓、行道樹、一隻匍匐在地剛剛學會吠叫的純種愛爾蘭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