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是睡眠的時候,
做夢很正常;
白天睡眠就不正常,
做夢當然更不正常。
然而隻有在不正常中,
才發生這些故事。
夢已經逝去,
隻留下一些淡淡的記憶。】
充分地理解過去——我們可以弄清楚現狀;深刻認識過去的意義——我們可以揭示未來的意義;向後看——就是向前進。
(俄)赫爾岑
艱難跋涉
一輛接站的篷布小卡車把我送進了S工學院大門。
下了車,我已置身在一個新的環境,很難說清心中是一種什麼滋味。我提著我所有的行李——一個帆布包和一個老布(農民自己紡紗織的布,但並沒有貴州蠟染的風采)包袱,跟著接站的同學向新生報到處走去。當我交出錄取通知書、糧戶關係後,便獲知分配在金屬壓力加工專業二班,並發給我一隻海碗和一把折疊椅(椅背上寫著我的名字),安排到12棟3號宿舍住宿。
有必要交代一下海碗。海是大的意思,自然這是一隻粗瓷大碗。我是浙江人,我們習慣用小碗吃飯,即便上了中學為了方便起見買了隻搪瓷缸吃飯,最多也隻能盛二三兩米飯。然而學院發給我這隻海碗大約能打八兩米飯,不能不使我發了一陣呆,於是我恍然大悟北方人長得粗壯結實的原因了。等到吃飯時我才知道大家用這隻碗既打飯又打菜,在當時糧食不足人們不能奢侈地吃幾樣菜時確是很方便了。再交代一下椅子。大學生上課不像中學生那樣固定在一個教室裏,有時在大教室上課,有時在禮堂(兼飯廳)聽報告,有時到實驗室做實驗,有時回宿舍自習,隨時帶上,實在方便。
當我走進宿舍時,別的同學都到了,原來他們都是提前來到這個向往已久的城市的,其中有班長郭亦武,山東人;譚一聲,上海人;葉斌,江蘇人;等等。真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從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來了。後來我才知道,全宿舍七個人除我之外都是出身較好的,充分體現了學校為工農開門的政策。
宿舍有四張雙層床,住七個人,留下一個鋪位是給大家放行李的。我便睡在靠門口的那張床的上鋪,自然是六個同學揀剩的位置了。宿舍是平房,沒有水,更沒有廁所,但有暖氣,這樣的條件對我這樣的鄉下孩子來說,無疑是天堂了。
晚上躺在床上,思緒萬千。去年招生25萬,今年招生10.7萬,被錄取者,都是幸運兒了。像我這樣出身的在反右之後能進大學,更是幸運兒了。於是我認識到當初太幼稚了,偏要報考什麼名牌大學。幸虧這第九誌願收留了我,要不,隨便給我定個政治條件不合格不錄取,回到農村從事光榮而報酬極微的繁重的體力勞動,有什麼話說!認識到這一點,是極大的安慰。於是我決心以優異的成績來報效祖國。
我們的教室在2號樓,樓前的幾十米席棚正是全院的大字報欄。雖然開學前已經衝刷幹淨了,但仍能使人想象到不久前這裏曾是硝煙彌漫的戰場,有幾百名大大小小的右派在這裏一觸即潰,成了人民的敵人。這些從教師中學生中被揪出來的右派分子,此刻正在學校從事光榮的體力勞動,如搬運設備、打掃衛生等等,以改造思想。那些學生右派,比我大一兩歲,顯得很文雅,遺憾的是沒有看到這些文雅的書生“瘋狂進攻”和“負隅頑抗”的姿態。因為持刀槍殺人者都比較形象,用筆杆子殺人的實在缺乏形象。盡管如此,我還是寫了一首《我們勝利了》的詩發表在院刊上,表示我和這些“喪心病狂”的敵人劃清界限。
開學典禮上劉教務長的講話使我難以忘懷。教務長中等身材,頭已謝頂,略顯肥胖,顯出一種大學者風度。當時便有人告訴我他是著名的力學家。他把毛主席稱作毛澤東先生,這是我解放八年來第一次聽到的。他說毛澤東先生說隨著經濟建設高潮的到來,必將出現一個文化高潮。他要我們去迎接這個高潮。他還說廣播這玩意兒幹擾學習,以後不要放了,又讓我吃了一驚。
開學典禮結束後我們夾著椅子回到教室,輔導員馬丁兵立即給我們消毒。他說教務長是全國著名的專家,一級教授,保護對象。如果是一般人,早就打成右派了。他的講話純粹是胡說八道,同學們不要聽他的。
大學生是善於思考的。自然,智商並不低的我也會思考:既然教務長是胡說八道,那為什麼還要讓他講呢?他稱毛澤東先生,這不是不尊敬我們的領袖嗎?他說不要放廣播,這不是和我們爭奪宣傳陣地嗎?他的這次講話,是不折不扣的右派言論。右派是客觀存在,他實實在在是個右派,但為什麼保了便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