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或者想保養自己的身體為異日出風頭以至於效力國家的地步,未必純粹為著血胞才謹守胎教。三年乳哺,一部分是生理的,一部分是環境的,較之以前階段,有較多自由意誌的成分了。至離乳以後,以至長大,這時期中,種種的教養,若不雜以功利觀念,的確是一種奢侈的明智之表現。這方才建設慈道的主幹,而成立子女異日對他們盡孝的條件。這麼掐指一算,結孕之恩不如懷胎,懷胎之恩不如哺乳,哺乳之恩不如教育。越是後天的越是重要,越是先天的越是沒關係。
慈之重要既如此,而自來隻見有教孝的,什麼緣由呢?比較來說,慈順而易,孝逆而難,慈有母愛及庇護種族的傾向做背景一一廣義的生理關係一一而孝沒有;慈易而孝難。慈是施,對於子的愛憐有感覺的張本,孝是報,對於親之劬勞,往往憑記憶想象推論使之重現;慈順而孝逆。所以儒家的報本反始,慎始追遠論,決非完全沒有意義的。可是立意雖不錯,方法未必盡合。儒家的經典《論語》說到慈的地步已比孝少得多,難怪數傳以後就從對待的孝變成絕對的孝。地位愈高,標準愈刻,孝子的旌表愈見其多而中間大有“儒林外史”的匡超人在,這種是事實罷。他們都不明白盡慈是教孝的惟一有效的方法,卻無條件地教起孝來,其結果是在真小人以外添了許多的偽君子。
慈雖為孝的張本,其本身卻有比孝更重大的價值。中國的倫理,隻要矯揉造作地裝成鞠躬盡瘁的孝子,決不想循人性的自然,養成溫和明哲的慈親,這於民族的生存和發展,有相當重大的關係。積弱之因,這未必不是一個。姑且用功利的計算法,社會上添了一個孝子,他自己總是君子留點儀刑於後世,他的父母得到晚年的安享,效用至多如此而已;若社會上添一慈親,就可以直接充分造就他的子女,他的子女一方麵致力於社會,一方麵又可以造就他的子女的子女,推之可至無窮。這仍然是上下文地位不同的原故。慈順而易,孝逆而難,這是事實;慈較孝有更遠大的影響,更重大的意義也是事實。難能未必一定可貴。
能夠做夢也不想到“報”而慷慨地先“施”,能夠明白盡其在我無求於人是一種趣昧的享受,能夠有一身做事一身當的氣概,做父母的如此存心是謂賢明,自然實際上除掉賢明的態度以外另有方法。我固然離賢明差得遠,小孩子將來要“現眼”,使衛道之君子拍手稱快,浮一大白也難說;可是希望讀者不以人廢言。好話並不以說在壞人嘴裏而變壞。我不擁護自己,卻要徹底擁護自己的論旨。
但同時不要忘記怎樣做個聰明的。兒女成立以後親之與子,由上下文變成一副對聯一一平等的並立的關係。從前是負責時期,應當無所不為;現在是卸責時期應當有所不為。幹的太過分反而把成績毀卻,正是所謂“蛇固無足,子安能為之足”。
慈道既盡卸責是當然,別無所謂冷淡。兒女們離開家庭到社會上去,已經不是赤子而是獨立的人。他們做的事還要我們來負責,不但不必,而且不可能,把太重的擔子壓在肩頭,勢必至於自己摔交而擔子砸碎,是謂兩傷。從親方言,兒女長大了,依然無限製無窮盡地去為他們服務,未免太對不起自己。我們雖不曾夢想享受兒孫的福,卻也未必樂意受兒孫的累。就子方言,老頭子動輒下諭單,發訓話,老太太說長道短,也實在有點沒趣,即使他們確是孝子。特別是時代轉變,從親之令往往有所不能,果真是孝子反愈加為難了。再退一步,親方不嫌辛苦,子方不怕嘮叨,也總歸是無取的。
看看實際的中國家庭,其情形卻特別。教育時期,舊式的委之老師,新派交給學校,似乎都在省心。直到兒女長成以後,老子娘反而操起心來,最習見的,是為兒孫積財,幹預他們的戀愛與婚姻,這都是無益於己,或者有損於人的頑意兒。二疏說:“賢而多財則損其誌,愚而多財則益其過”真真是名言,可是老輩裏能懂得而相信這個意思的有幾個,至於婚姻向來是以父母之命為成立的條件的,更容得鬧成一團糟,這是人人所知的。他們確也有苦衷,大爺太不成,不得不護以金銀鈔票,大姑娘太傻不會挑選姑爺,老太爺老太太隻好親身出馬了。這是事實上的困難,卻決不能推翻上述的論旨,反在另一方麵去證明它。這完全是在當初負責時期不盡其責的原故,換言之,昨兒欠了些賢明,今兒想學聰明也不成了。教育完全成以後,豈有不能涉世,更豈有不會結婚的,所以這困難決不成為必須幹涉到底的口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