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一
營田、推山咀、大灣楊、馬頭曹、南渡橋、新市、河夾塘、歸義……這些我童年熟悉的村莊與集鎮,有一天它們的名字突然出現在戰爭史上。我在互聯網上無意中看到了一場大戰,它們成了部隊包圍、防守、攻擊的地標。我深為震動,屏息靜氣,在那個大空間的辦公室裏,所有的聲音仿佛都安靜下來了……
這是14年前的一幕,那個記憶至今清晰:我反複看著這些村名,感覺熟悉又陌生,它們就像我前世的親人,我在一片神秘的地域尋覓著,迫不及待,一路順著文字往下走,一次次與它們相遇,看見它們的遭遇,為它們的安危擔憂。這些名字帶著我發現了——長沙會戰——我已進入了海峽對岸的網站。我無法相信連天的戰火會與這些偏僻寧靜的村莊聯係在一起。想到爆炸與濃煙就在這些連片的房屋中發生,那悲慘的情景簡直不能想象!
這是真實發生的一幕:一場日軍投入兵力10萬、國軍30萬部隊參戰的大規模戰爭就在這裏打響!沒錯,看著這些熟悉的村莊與它們的方位那麼準確無誤,進攻與反擊,過程不但準確地寫在文字裏,也標注在地圖上,這是以前的湘陰縣地圖。
真實的事情總有一種氣息,事件如此巨大我竟然沒有半點疑惑,沒有懷疑這是不是一次虛構,相反,我感覺戰爭瞬息間走近了,它迎麵撲來,憑著那些我熟稔的溝溝坎坎,腦海裏它正在複活……我的震驚越來越強烈,發生在我出生和成長之地的戰爭我竟然不知道,它離我出生的時間還不到20年!
不得不重新回到兒時的記憶。難道家鄉所有的人都集體失憶了?我想起奶奶常說的躲日本糧子(老家人不叫日本鬼子而叫日本糧子),她如何如何害怕。外公常說走兵,中央軍、日本糧子一撥撥來了去,他常搞不清是誰的部隊。
“走兵”一說是方言,指路過的軍隊。但外公說到走日本兵,他的神色和語氣就不對了,恐懼的表情讓人感覺噩夢就在不遠的某個地方發生,也許是一個茴洞、一條水溝、一片蘆葦,這些都是當年鄉親們躲藏的地方,危險就像一把逼近的寒光閃閃的刀,讓人脖子頓生寒意,牙齒發抖。許多孩子在日本糧子哇啦哇啦的叫喊與“咵咵”的翻毛皮靴踩踏聲中,被自己的父母活活捂死——害怕他們哭出聲來暴露了鄉親。
人們常提起營田,說日本糧子殺了多少人,有說上千的,有說800的,發臭的屍體幾十裏外的地方都能聞到……但這一切不是當年日軍侵華常見的情景嗎?它不足以與一場大戰聯係起來。
於是,我明白了,老百姓看到的隻是局部,他們麵對的是如何躲藏,至於戰爭在多大的地域展開,有多少部隊參加,鄉民又怎麼搞得清呢。我在屈原管理區生活的17年裏,從來就沒有人說出過這場戰爭。4次規模宏大的戰爭在汨羅江兩岸的土地上反複打響,其殘酷程度超出想象,一支世界上罕有的殘暴的軍隊把他們所到之處全都變成了人間地獄!
塵封的血淚已經枯幹,親曆者正一一逝去,帶著傷痛記憶活在世上的人,這結痂在他們生命之上的巨大疤痕與夢魘,終身在折磨著他們。我必須得做點什麼,至少要把這份苦難的記憶留存下來。第一次,我衝動著,想寫點什麼,但我手上什麼資料也沒有。於是,想到田野調查,我得找老家的人去做這件事情,趕在親曆者還沒有全部離世之前。
關於這場戰爭,不得不說到營田,說到1939年9月23日這一天的淩晨,這天是陰曆八月十一日,離中秋節隻有4天。這一天如此血腥,用血流成河不足以說明人的驚悚、恐怖與沉痛。遠處的災難總是不能給人切身的感受,總是遭到忽略。當我走近營田,走近親曆者記憶裏的這一天,我的心開始顫抖開始哀痛,這是多麼殘暴的生命之殛!
這一天,從沒經曆過戰爭的人們還在準備過節。黑夜裏降臨的災難,許多人想不到他們再也見不到東升的太陽了。
9天前,槍聲在遙遠的江西會埠打響,日軍攻打這個緊靠湖南邊境的小鎮不過是為了吸引和牽製中國軍隊,他們的目標是長沙、衡陽。嶽陽才是主戰場。
5天前,新牆河硝煙彌漫,聚集於嶽陽的日軍第十一軍主力瘋狂地赴向了第一道防線。與之對抗的是關麟征指揮的國軍第十五集團軍,這支部隊曾在台兒莊抗擊過日軍。駐守營田的是九十五師羅奇的部隊。
我不明白,戰爭已經打響幾天了,那時的營田為何沒有大戰迫近的氛圍?老百姓大都在家過著平靜的日子,準備著過節。士兵住在村莊與百姓打牌娛樂。據說這樣做是為了安定軍心、民心。不知這是什麼邏輯!
一場偷襲營田的計劃早已預謀。日軍100多艘快艇晚上從嶽陽出發,穿過洞庭湖,悄悄向營田駛來。有個漁民發現艦隊行蹤前來報告,竟然無人相信,他還遭到軍官的訓斥,說他擾亂軍心。
汨羅江由東向西流入洞庭湖,營田既是汨羅江的入湖口,也是湘江、資江的入湖口,嶽飛在這裏曾剿滅過楊麼的農民起義軍。國軍五六九、五七〇團在推山咀、土星港、牛形山、獅形山等地構築了防禦工事。五六九團指揮部就設在營田易家大屋言馨堂內。
日軍第十一軍司令官岡村寧次比中國軍隊更明白營田的重要,當新牆河眼看就要攻破之際,他派一支部隊從第二道防線汨羅江防線後麵包抄過來,就像一把刀插入中國守軍防線的左翼,這一刀不但使新牆河、汨羅江兩道防線不攻自潰,還可切斷兩道防線守軍的南退之路,同時向守軍側背給予重重一擊。
22日晚登上艦艇的是上村幹男支隊,共有4個步兵大隊、1個山炮大隊、2個工兵聯隊、2個輜重中隊。一等兵吉田有仁在第七大隊五中隊,他寫到了這天晚上的情景:“快艇不開燈也不鳴汽笛,是為了隱蔽意圖。我們沿湘江朝上遊走,那天天上有一輪不太圓的暗紅色的月亮,水麵有不亮的反光,船和陸地都是黑色的。
“我們緊挨著坐在艙內或甲板上,槍靠著肩,不許講話,隻聽見船機的隆隆聲和輕輕的水聲。
“大約在午夜一兩點鍾,青田小隊長輕聲喊:‘進入作戰區域。’我們不約而同地將槍拿在手中,盯著黑乎乎的岸邊。
“天亮前兩小時左右,終於到達登陸地點。在我們下艇時,不遠處的山坡上響起槍聲,中國軍已經發現了我們。前麵的艇上響起了機槍,我們在小隊長的催促下跳下快艇,蹚著沒膝深的水跑步離開岸邊。中隊長命令幾個小隊擺開戰鬥隊形,占領向我們攻擊的那個山頭,掩護後麵的快艇靠岸。
“攻擊開始後,吸引了敵人的火力,子彈在我們頭頂和身邊呼嘯,不多時,敵人的平射炮朝著船隊猛烈射擊。我回頭時借著爆炸的火光,看見我們乘的那艘快艇和挨著的一艘被擊中,正在下沉,還有幾艘沒有靠岸的被擊中,那些艇上的人一定傷亡不小。”
……
二
戰火就在人們的睡夢中降臨。人們還不知道戰爭的殘酷,許多人聽到槍炮聲跑出家門來看熱鬧,看紅綠兩色的信號彈劃破夜空,機槍的子彈交織成火網,有人覺得像煙花一樣好看,為看得仔細,有人爬上牆頭,有的跑上山坡,直到戰火越來越近,逃難的人群哭的哭叫的叫,這才感覺到了害怕。
60年後,我動員屈原管理區的朋友易送君對“營田慘案”做田野調查,20多個人曆時一年,尋找到了100多個幸存者,記錄了那一天他們的經曆。我曾跟著易送君走村串戶,聽那些年過七八十白發如雪的老人手指屋前的地坪或是水塘,說起自己當年如何躲藏如何逃難,他們學著飛機俯衝時的轟響和機槍掃射的嗒嗒聲,所有人對“己卯年八月十一日”這個日子記得死死的,仿佛那是一個魔咒,是一個黑色的災星!
采訪易識基,那一年他76歲,老人一輩子擺脫不了的一個夢魘就是八月十一日的早晨。這一天,母親帶著他,剛剛從葛公橋跑出來,身邊飛機丟下的炸彈“轟轟”地連聲炸響,剛剛躲開炸彈,日本糧子又在背後直追,突然“嘣”的一槍,打中了他……老人總在這個時刻全身一顫,從夢中醒來。
72歲的老人柳仁詳,1939年隻有7歲,他是田棚柳村人。田棚柳靠近推山咀,日軍攻打推山咀碼頭時,還是他母親把他叫醒的。母親叫他哥哥嫂嫂快跑,把他和弟妹抱下床,連拖帶滾跑到了柳樹墈下。這時炮彈帶著橙色火光遍地炸開,震得人腦袋欲裂。天一亮,飛機就出現在天上,低低地直衝下來,發現躲藏的人,嗒嗒嗒的機槍直掃過來。它扔下的炸彈把房屋炸飛了。逃跑的人到處都是,炮聲、哭叫、叫喊聲亂成一片。
柳有富是柳仁詳的二伯,他天不亮就出外捕魚,聽到槍炮聲後急忙向家裏奔跑,剛跑到南壙神,就撞見了日本兵,被當頭一刀劈死。柳仁詳的房伯柳雲保的妻子湯氏,慌忙用鍋煙塗黑臉,躲在灶門柴堆內,日本兵把她拖出屋外,她極力反抗,被日本兵一槍打死在草堆旁。柳仁詳的房嫂李氏,躲在灶房柴草內,日本兵用刺刀把她挑出來,拖到坳墈下,七八個日本兵輪奸後用刺刀從胸脯和下身捅刺,直到她斷氣。柳仁詳的祖父柳懋載,年老雙目失明,日本兵把他關到豬欄裏,家裏人跑光了,潲水吃光了,他活活餓死在潲桶旁,身上還堆滿了磚頭瓦塊。柳仁詳的姨媽被日軍抓上了輪船,一歲的女兒也不見了,兩人至今杳無音訊。
易陽葭是幹塘彎村人,當年16歲。那天上午八九點鍾日軍就把村莊包圍了。20多個國軍與100多個村民混在一起。易陽葭家是個大家族,全家32口人和幾個國軍夥夫都擠到了屋後的竹林和一個茴洞裏。日軍在房內沒有搜到人,來到屋後菜園,對著竹林放槍,歇斯底裏地吼叫。易的父親和一個夥夫靠著洞口,當即被亂槍打死。易的祖父易生庭、大伯父易南仙、二伯父易昆英又相繼倒下。易的堂叔一家躲在竹林裏,在槍聲裏一個個倒下。
任伯皇那年8歲。他家住的相公灣靠近湘江,離推山咀三四百米隔壟相望,村裏駐紮了一個連的國軍。戰鬥打響後,他的父親天不亮就帶著全家六口人往南逃,逃到馬家屋場碰上了日軍。任伯皇的兩個叔叔被日軍抓住,強迫他們去當了挑夫。一家人被日本兵趕著回頭往相公灣走。半路上,又有日軍抓他的父親和一個叔叔去當挑夫,他倆反抗,日軍兩槍將他們打死。任伯皇的姐姐又哭又罵,也被一槍打死了。她死時隻有12歲。
回到相公灣,房子已經燒了,還在冒著濃煙,耕牛被宰了。村裏60多個人,被殺死的有27個,日軍連祠堂裏念佛的齋公也沒有放過。退兵時他們在一堵斷牆上寫了一條標語:“吃的牛肉雞,殺的蠢東西,奸的美貌妻。”
太山屋村的人更悲慘,他們村人心齊,戰端未啟,村裏就利用後山林密草深便於隱蔽的特點,挖了一個防空洞。洞上鋪樹木,倒上泥,再栽上樹種上草,四周還留了通氣孔。洞口用草當簾子遮擋起來。那天18個人躲進了防空洞。日軍進村發現牆上釘了許多新的竹簽,分析這裏駐紮了軍隊,便對周圍進行密集的排查,防空洞很快就被發現了。
日軍在洞外大喊大叫,嚷著要人出來。躲在洞裏的人誰都不敢吭聲。日軍一邊叫,一邊用機槍尋找最佳射擊位置。槍聲裏,淒厲的呼叫換來的是更加瘋狂的掃射,18個人沒有一個活著走出洞口。
81歲的李望華老人講完防空洞的悲劇,又講了易敬生一家人的遭遇。農曆八月十四日上午,七八個日軍又一次來到了太山屋。易敬生一家三口沒有離開村莊。易敬生是私塾老師,穿著一件長袍,一副斯文相。他認定日軍不會殺讀書人,因此沒有逃。日軍進門就把他抓了起來,一把按倒在地,來了個五花大綁。隨即一槍打死了他的老婆。當著易敬生的麵,他們撲向他的女兒,剝光了她的衣服,玩弄一番後,施行輪奸,一直把她輪奸至死。易敬生不停地掙紮、咒罵。日軍用鐵絲把他吊到橫梁上,淋上煤油,把家具砸爛,堆放在一起,點了一把火。易敬生火中還在不停地詛咒,日軍在一邊大笑……後來,回村的人在灰燼裏發現了他的一個肚子。
餘家坪是一個典型的湖區村落,青磚青瓦的祖屋,居住著田、樊、戴、李、易五大姓氏的人。日軍一進村就抓到了田放賢,要他找花姑娘。田放賢拒絕帶路,一個日本兵拖出東洋刀一刀就把他劈死在屋坪前。田放賢的妻子劉瑞英看到丈夫被抓時,就跪在地上為他求饒。日軍強暴了她又將她殺死。田放賢的妹夫柳長根衝出來與日軍搏鬥,日本兵拔出手槍連開3槍將他打死。柳長根的妻子田召英也像丈夫一樣去跟日軍拚命。日軍見她是一個女的,就緊緊抓住她欲施強暴。田召英用嘴咬日本兵的耳朵和鼻子,日本兵被激怒了,用刺刀將她活活挑死。
田召英6歲的兒子柳林、兩歲的女兒柳毛被日軍用刺刀從肛門刺入,柳毛被舉起來在空中戲耍。
巷口吳村鄭德清伯父一家,全家4人被殺,女人懷有身孕,她被殺後,日軍又把她的肚子破開,肚子裏滾出一個“哇哇”哭的孩子,日本兵又一刀將孩子刺死。3歲的孩子哭喊著爸爸媽媽,撲到了媽媽的懷裏,一個日本兵一刀戳進孩子的肛門,將孩子挑起來,高高拋向空中,周圍的日軍哈哈大笑,鼓起了掌。這一幕被偷偷躲在山上亂草叢中的吳桂枝看到了。
全家被殺光的遠不止巷口吳村這一家,家住黎家祠堂旁的黎哲秋一家同樣悲慘。易陽明當年16歲,他隨外婆住在黎家祠堂,黎哲秋是他的叔伯外公,他講述了黎家的遭遇。
農曆八月十一日,黎哲秋帶領一家人逃命。中秋那天逃到了楓樹塘。這一帶是國軍九十五師師部。一家人走了4天,腳都走跛了。吃的東西也沒了。黎哲秋想到白水的親戚,他想跑一趟去弄點吃的來。臨走時他交代妻子,如果日本糧子追來了,全家人逃也得一起逃,他會快去快回的。
中午時分,日軍打過來了。黎家人慌忙逃命,躲進了一所學校。日軍發現後追了過來。他們躲在牆角,全家人藏在被子底下。日軍進來後對著被子用刺刀亂捅,直到血流滿地。走時他們放了一把火,把學校也燒了。
易陽明一家逃到白水曹家祠,碰到了黎哲秋。他們商議等這一仗打完了再去找人。第二天,黎哲秋、易陽明等返回楓樹塘,經打聽,他們在燒焦的學校瓦礫中發現了10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黎哲秋認出了就是自己一家人,他一具具屍體抱過去,喉嚨嘶啞哭不出聲來,隻有一聲聲幹號。
5年後,日軍第四次進犯營田,黎哲秋逃到太白廟時,又被日軍的冷槍打死。
在突然而來的大禍麵前,有人不畏強暴拚死反抗。彎裏屋的易玉桃,他的妻子夏氏以死相搏,被日軍殺死。易玉桃手握鍘刀,藏身門後,等一個日本兵進來時,他手起刀落,將日本兵砍死。他又躲到門後,再次殺死進門的日本兵。等到第三個日本兵進來,易玉桃舉刀猛砍,日本兵一閃,被削掉了一個手指,手臂也被砍傷,日本兵一路狂奔一路號叫。
日軍蜂擁而至,舉槍亂射。易玉桃衝進敵陣,又砍傷了幾個日本兵。日軍一個軍曹舉起手槍射擊,易玉桃躍步一刀,砍斷了他的手指。日軍十餘人亂刀齊刺,易玉桃頓時鮮血如注,他仍怒目而視,呼喊:“殺死日本強盜!”日軍獸性大發,將他砍成八塊。
日軍到了福林鋪的元衝,開物農業專科學校的學生還在上課,沒來得及跑。日軍抓住7個學生,一個軍官一手握刀一手指著教室牆上的總理遺照,問一個學生:“這一個是誰?”學生兩腳立正,大聲莊嚴地說:“這是我們的總理。”軍官刀一揮,砍下了他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