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遠的文學(1 / 3)

王蒙

大家好!我用這麼一個題目,一個原因是社會的發展,特別是傳播手段的發展,在一個多媒體的時代,特別是一個新媒體的時代,好像一個手機就能把各種傳播的手段都概括盡了。所以,許多年來,不斷有著唱衰文學的聲音,認為文學正在走向式微,文學快結束了,文學快滅亡了。雖然不必太認真,但也讓人想一想文學到底還會不會存在下去。

再一個呢,我算了一下,我早晨回答咱們新聞中心(中國海洋大學)采訪的時候少報了一點,按編年史來說,這是我來中國海洋大學的第十四個年頭,因為(中國海洋大學)麥島校區作家樓的碑記上寫著我是從2002年開始來到咱們學校。這十四年來,對我個人的年齡來說,也是逐漸往高處走了,我打算從縱向(的角度)來回顧一下我跟文學的緣分、體會,也許可以構成一個話題,我就這樣隨便聊一聊。我想先從我小時候的體會說起。

一、交通與溫暖:世界不再陌生

小時候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對於一個嬰兒、一個兒童來說,他不了解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有陌生感,這個陌生是一種很不安的感覺。所以小時候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睡前希望媽媽給自己講故事。為什麼?因為他對睡覺也不了解,也很害怕。玩得好好的,突然很疲倦,大人知道這是要睡覺了,小孩自己不知道什麼是睡覺,他不知道睡覺會掉進一個什麼黑洞裏麵。這時候媽媽講的故事就給了你溫暖,使你和這個世界發生了一種比較美好的、比較親和的接觸。我印象最深的當然是狼外婆的故事。狼外婆的故事對於兒童來說,我總覺著不是最理想的,那麼小的時候聽著讓你怪害怕的。幾個姊妹在一塊,然後有人敲門,說(敲門的)是外婆,結果不是外婆而是一匹狼,這個讓人挺害怕的。可是這個故事也有一個好處,就是你感覺到了母愛加上文學是對生命的一個保護。

給兒童講故事,我最感動的,我感動程度達到極致之一的,是阿拉伯《一千零一夜》裏麵的故事。就是大臣的女兒與哈裏發——一個政教合一(國家)的酋長,在新疆叫“海裏派”,他由於被妻子的不貞所欺騙,所以決定每天娶回一個老婆,第二天就把她殺掉,以至於這個國家已經沒有女子可以讓他來娶了。首相的女兒叫謝赫拉薩達,這個名字據我的考證,就是新疆人的“熱西代穆”。她帶著她的妹妹,對哈裏發說我明天早上就要死了,現在我給我的妹妹講一個故事,哈裏發就允許了。講到故事快完的時候,天快亮了,就要上刑場了,她就不講了。可是哈裏發聽著覺得故事很有意思,就說:“今天不殺,晚上接著講!”於是晚上又講,就這樣講了一千零一夜,這就是那部世界名著。

這個故事給我的感動很大,文學戰勝了暴力,改變了人惡毒的一麵。

有一年我在新加坡做講座的時候,誰也沒想到的是,主持人在評論我的講話的時候說:“我聽了王蒙先生講的這個給兒童講故事的事,我有一種感慨,什麼感慨呢?因為在新加坡,母親已經不給兒童講故事了。講故事的任務已經由菲律賓女傭來承擔了。”一下子讓人覺得人生中最美好的一種體驗正在消逝。

大一點了,上小學了,我回憶我這輩子讀的第一本課外書。是什麼時候呢?是1941年我快滿七歲的時候,當時我是小學二年級。小學二年級開始有了造句和作文課,當時還是敵偽(日據)時期,我買了一本《小學生模範作文選》,第一篇文章叫《月夜》,《月夜》裏頭有兩個字是“皎潔”,“皎潔的月兒升起在天空”。這也給我極大的感動。為什麼呢?因為什麼是月亮我已經知道了——當時北京霧霾非常之少,是全世界最幹淨的城市之一,氣候又比較幹燥,所以月亮看著特別清晰。那時候外國有一篇散文就寫道:“這裏的天空藍得像北京一樣,像馬德裏一樣。”一個是北京,一個是馬德裏,是全世界天空最藍的城市。現在馬德裏的天空藍到什麼程度我不了解,北京的天空,昨天的《參考消息》上登著新加坡、意大利、英國都報道說今年以來北京的天空比去年至少要好一點,所以我們還可以寄予很大的希望——那時候常常看著月亮出來以後:呀,怎麼會亮成那個樣子呢?!但那又不是那種很強的光芒,那又是什麼東西呢?我不知道,但我看到了“皎潔”,又“皎”又“潔”,我覺得我太幸福了,因為從此我一看到月亮:哎呀!皎潔!皎潔就在這裏。這個世界對我又更親近了一步,不是那麼陌生了,因為它是皎潔的,我知道用“皎潔”來命名月亮是最合適不過的。這裏有一個很大、很深刻的問題,就是人類和世界交通的過程。

人類和世界靠近的過程是一個命名的過程。人生碰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一個命名的問題:它叫什麼?你吃,你得知道這叫什麼、你吃的是什麼。人家告訴你這叫饅頭。你命了名和你沒有命名,同樣吃一個饅頭那感覺是不一樣的。當你吃進去,你知道它是“饅頭”的時候,那麼你就得到了兩個收獲:第一個收獲是從饅頭上取得了營養,第二個收獲是你從“饅頭”的名稱上把握了你的對象。皎潔也是一樣,溫暖也是一樣,老師也是一樣,好學生也是一樣,調皮搗蛋也是一樣,這是對世界認識的一個過程。所以我就想到,對不起,我的這個想象和真正的學理一致不一致我不知道,但是我有這個想象力。我想到了什麼呢?就是老子的一個名言: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天地間一切的開始都是無名的,人類的文化就表現為漸漸地命名。命了名之後,使自在的事物逐漸變成人類文化的一個對象化了的事物。正因為如此,古代的先哲對於這個名非常重視。那麼我們這個命名的過程是怎麼進行的呢?很大一部分是由文學來完成的。因為文學的麵太廣了,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符號,符號要給世界上一切的事物,具體的和抽象的、外在的和內心的、清晰的和模糊的,一切事物都要用一定的符號來表現。而你閱讀文學作品的時候,你就知道了許多名稱。這話不是我發明的,這是孔子的話,他說你要多讀《詩經》,多讀史,多讀之後就“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說明人對世界的命名的過程離不開文學。一個喜愛文學的人對世界的認識和感受跟一個不喜愛文學的人對世界的認識和感受不一樣,一個喜愛文學的人對世界的感受是一個不喜愛文學的人對世界的感受的一百倍。這是一個最大的不一樣。

還有一個有趣的問題。文學的世界反映的是客觀的、自然的、社會的世界,可文學又是一個符號的世界。用自然的、客觀存在的、社會的世界來和符號的世界比較,那麼符號的世界當然沒有自然的世界那麼豐富、直觀。比如說,你在作品上看到“美麗”兩個字,隻是兩個字,一個“美”,一個“麗”,中文漢字有一定直觀性,但拚音文字沒有直觀性,“beauty”或其他沒有直觀性。但符號的世界比非符號、自在的世界更有秩序,更合乎某種道理,更富有概括性與代表性、深入性。一切的具體都是充滿局限的,成為符號時,它經過了一種整理、創造,經過人心和文化的一種洗滌。當你對周圍的世界感到非常陌生的時候,這個符號的世界對你來說相對較安全、有序,比較讓你感覺到安全,感覺到了世界的文化化與思維化。

如果你的生活中發生了一次愛情——天知道第一次愛情會給你產生什麼樣的印象,可能是一片混亂與震蕩,可能影響你的工作,也可能影響你的記憶,也可能影響你的提拔,也可能給你帶來一種巨大的悲歡——而當你在認真地讀一首美好的愛情詩的時候,你得到的卻是一種非常美好的、非常安全的東西,所以,人在符號的世界裏會有所沉醉、有所獲得與提升,這種沉醉和獲得提升是你在現實的世界中所不能得到的。這就是你從小在和文學的接觸中最大的收獲。所以,人是離不開文學的。越是真實的世界不那麼圓滿,你越是需要一個符號的世界來安慰自己、充實自己,來引導自己、平衡自己。這個問題下麵還會談到,這裏不多談。

二、記憶與提升:人生不再空虛

我早在十九歲時就開始寫長篇小說《青春萬歲》。1953年11月1日,我剛剛過了十九歲生日,我就開始寫作了。我為什麼要寫作呢?因為我經曆了新中國的成立那樣一個特殊的年代,我親眼看到並參與了舊中國的覆滅和新中國的成立,當時對世界的那種感受,對國家的那種信心,對革命凱歌行進的感覺,那種百廢俱興、一天比一天美好的感覺真是無與倫比。所有新的思想、新的口號、新的說法不但讓你熱血沸騰,而且讓你沉醉,讓你入迷。人和人的關係完全是新的。對各種問題的看法完全是新的。而到1953年以後,情況開始發生變化,往正常化發展。當時我正在區委做團的工作,我十五六歲就從事這些工作,當然到1953年我已經十九歲。那時對團的工作有了新的要求,說我們的中心就是要“學好正課”。當時的形勢報告裏說要開始第一個五年計劃,叫作大規模有計劃的經濟建設時期開始了。和原來那個革命煽動的勁兒已經不一樣了,那時候唱的蘇聯歌曲已不僅僅限於“兄弟們向太陽”、“穿過草原、走過草地”、“從前的工人,現在的委員”、“我們的將軍是伏羅希洛夫”,也不再是“二戰”時期的“再見了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那時候突然流行起來的歌曲是什麼呢?是“我們的生活是多麼幸福”、“生活是多麼美好”,我當時就一種感覺:最激昂的日子過去了。我恰恰有幸在我的少年時代、青年時代經曆了這些,我就希望用文字把這些記錄下來。所以為什麼很多人、很多朋友,到現在見了我(我見到的太多了,有的年齡很大了)說:“王蒙,我會背你《青春萬歲》的詩: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這就是我的感情: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是轉瞬即逝的,正因為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是轉瞬即逝的,所以需要有文學,把日子用文學的方式,語言的符號描繪下來、固定下來、永久下來。你用任何其他的方式都很難寫得這麼生動、這麼細致。曆史記載就很容易,曆史記載就可以這麼寫: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毛澤東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國人民站起來了。1949年,西南地區尚未完全解放,《紅岩》中寫江姐和其他獄中革命者繡一麵五星紅旗。曆史還可以說明那地方還在國民黨控製之下。戰爭進行到了什麼程度,海南島是哪一年解放的,四川是哪一年打下來的,在已經解放的地區怎麼進行貨幣的改革、社會秩序的維護,以及當時國內外的一些事情,毛澤東訪問蘇聯,和蘇聯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可是你上哪兒知道那個日子是怎麼過的呢?上哪兒知道當時的年輕人用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來度過自己的每一天呢?你上哪兒知道那時候的人們唱起歌來為什麼兩眼含著熱淚?那時候人為什麼會對國家有那樣一種光明的設想?文學起到一個什麼作用呢?文學把我們的短促的生命,把我們轉瞬即逝又萬分值得珍惜的經驗符號化、永久化,把它挽留住。文學是一種挽留,是對我們青春歲月的挽留,是對我們美好歲月的挽留,是對我們痛切的酸甜苦辣經驗的挽留。否則人生太空虛了,你就是活一百年又如何?別說活一百歲的那麼少,因為那麼少,所以叫“人瑞”。你到最後,一結束,不就什麼都過去了嗎?不,沒有過去,還有文學。文學是對時間的對抗,是對虛無的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