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無月,湖裏有風。遠山近樹隻剩下黑色的輪廓。湖水輕輕拍打堤岸,發出有節律的聲響,不時有魚“嘩”地躥起,倏地又潛入水底。有蛙聲、鳥聲和蟲鳴,更襯托出夜的靜幽。走過一處湖灣,曉明君說:“這裏是沙灘浴場,夏天來淴冷浴的人不少。”他告訴我:從繁華的城鎮乍一來到這經濟落後的漁鄉,開始不習慣,時間長了卻慢慢體會出這裏的許多好處來,因為經濟不發達,這裏的人也就勤勞淳樸,山上的樹更綠,湖裏的水更藍,心也就寧靜了許多,無過多的物欲。曉明君是位業餘作者,平時寫寫詩和散文小品,字裏行間洋溢著漁鄉特有的氣息。夏天,常來這裏的露天浴場淴冷浴,有時搭船去對麵的漫山島,在漁民家住上一宿,散淡,超脫。我突然覺得曉明是很有福的。
我倆沿度假村的湖堤轉了一圈,又回到原處,聽見二樓飄來悠揚的舞曲聲,便上去看熱鬧,見舞廳裏隻十幾個人,都是我們一起開會的;舞曲和燈光如水一樣充溢著舞池,卻少有人下“水”。一看,大概陽盛陰衰之故。門口倒是有幾位小姐,像是陪舞的,抽著煙,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少頃,一個個地沒了蹤影,可能軋出苗頭,在座的都是些清貧之人,給起小費來一定寒酸。
坐著無聊,曉明君向我告辭,我也沒再挽留,送他下樓。
一夜無話。
早晨五六時再也睡不著了,便披衣上了陽台。天色已明,遠近的蘆葦和樹木卻顯得朦朦朧朧,搞不清是有霧還是睡眼惺忪的緣故。湖邊有大漁船豎起了高高的桅杆,卻沒掛帆,大概是用了柴油機作動力,不用再張帆借風力了。每隻大船都拖了二三隻小網船,向太湖深處馳去,慢慢地,看不見船影,隻聽見有“啪啪啪”的發動機聲在湖麵上回響。俄頃,又複歸平靜。
一艘快艇突然從南向北掠過,身後留下一道白亮的水痕。
蟹腿的味道
今晚邂逅西安畫家楊,祖籍山東,酒酣耳熱之際,講起他的一位遠房親戚的故事,頗有回味。
這是解放前的事。遠房親戚在無錫,也是姓楊,是位黃包車夫,每日的收入自然少得可憐,但是,楊車夫有個愛好,就是嗜酒,今日賺了一塊錢,八毛交老婆,還有兩毛必去喝酒。楊車夫喝酒有個習慣,那就是收工之後必先去酒肆,並不坐下,也不要任何酒菜,隻倚在曲尺櫃台前,將一碗酒一幹而盡,爾後抿嘴匆匆離去。為何要抿嘴?據說主要是怕酒氣外泄,白白浪費,豈不可惜。
一日,楊車夫遇到一位好主顧,是位闊少爺,一擲就是五塊錢,這下發了,於是,楊車夫徑往酒肆而去,找了個好位置,大呼好酒好菜盡管拿來,其中就有他最向往的醉蟹。吃到最後,楊車夫猛然驚醒:今天有得吃了明天怎麼辦?於是,他拿著最後吃剩下的一條蟹腿揚長而去,走到半路,他突然想起,這蟹腿拿回去被老婆發現豈不要被她責怪,罵我是個敗家子。楊車夫靈機一動,順手將蟹腿往街角旮旯的牆縫裏一插,遂心安理得地回家。
接連幾天,楊車夫每晚回家,仍去那家酒肆喝酒,隻是並不急著回家,將一口酒抿在嘴裏,直奔那藏著蟹腿的地方而去,把那蟹腿放在嘴裏“叭嘰叭嘰”地猛吮幾口,再放回原處,方才如釋重負地回家睡覺。
楊車夫的秘密終被酒肆的小夥計發現。這天,小夥計尾隨楊車夫到了藏蟹腿的地方,見楊車夫把一個樹枝一樣的東西放在嘴裏“叭嘰叭嘰”幾下後又放回原處。小夥計好奇,待楊車夫走後,便上前把蟹腿取出,放在手裏,橫看豎看,卻不知是什麼東西。原來,那蟹腿被車夫吮久了,顏色發白,已不像蟹腿,倒像一根枯樹枝。小夥計心想:這樹枝有什麼好吃的?正在犯疑之時,突然一隻野貓躥上,把蟹腿叼走。小夥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慌亂之間,隨手在地上找了根相似的樹枝,仍舊插在原處,匆匆離去。
第二天,楊車夫照例去酒肆喝酒,照例去老地方取那蟹腿吮吸,並不覺得味道有了什麼變化。
聽完這則真實故事,我覺得這位楊車夫真是挺有意思,明明是一根普普通通的樹枝,他為何百吃不厭呢?如果他知道了這隻是一根普通樹枝而非蟹腿,他還會吃得如此有滋有味嗎?誠然,這樣的問題是不需要答案的,但往深處想去,我卻有點懷疑起楊車夫來,我覺得楊車夫可能本來就知道這是樹枝,隻不過他情願相信這還是自己當初藏匿的那條原真的蟹腿,因為他此刻吮吸的已非蟹腿抑或樹枝,而是心中的一份執念了。我又想,持這樣執念的人,在現實之中何其多哉。
這樣想著,竟又生出些悲從中來的莫名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