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3)

總之,李漁的戲劇雖有情趣較為低俗、缺乏理想光彩的缺陷,卻也善於描繪常人的生活欲望,在離奇的情節中表現出真實的生活氣氛,劇本的寫作,更富於才情和機智。以前對此評價過低,是包含偏見的。

這段話代表了這一時期相當多數學者的觀點。

以前我自己對李漁戲曲理論雖然倍加讚賞,對其戲曲作品藝術性也有所推崇,而對其思想性則頗有微詞。在拙著《論李漁的戲劇美學》(1982)和《李漁美學思想研究》(1998)第一章第一節《引言》中我都說了這樣一段話:

從通常流行的《笠翁十種曲》來看,除了前麵我們曾經提到的《比目魚》和《蜃中樓》是較好的兩部傳奇之外,其餘八部,就其思想性而言,並無深刻的內容。譬如,《奈何天》,寫闕裏侯富有而相貌醜陋,他用欺騙的方法娶了三個妻子,但都因他醜陋而不與同居,後來闕裏侯被封為尚義君,經天帝改變了他的形骸,才與三個妻子和好。《憐香伴》,寫石堅的妻子崔箋雲和學官曹有容的女兒曹語花兩個女子相慕憐,相約來生結成夫妻,而崔箋雲為了與曹語花生活在一起,竟對自己的丈夫又娶曹語花為妻感到無限喜悅。《意中緣》,寫揚州女子楊雲友委身於畫家董其昌,經過曲折奇特的磨難,終於遂願。《風箏誤》,寫書生韓世勳因拾得一個風箏,題和詩,而與詹淑娟結成婚姻。《巧團圓》,寫尹小樓無子而想子,扮為孤苦老漢,出賣與人作父,而姚克承竟然將他買回作為父親奉養。《玉搔頭》,寫“風流天子”和妓女的戀愛。《凰求鳳》,則寫女性追求男性,設計奪夫。這些作品,雖然藝術技巧上有許多精彩之處,但就其思想性而言,不能算上乘之作。總地來說,李漁的戲劇創作在中國戲劇史上沒有什麼突出成就和重要地位。而且,從藝術形式上來看,雖然他的傳奇在技巧上大都能夠作到針線細密,結構謹嚴,線索清晰,照應周到,波瀾起伏,有開有煞——這些與他的理論主張是一致的;然而,他卻或多或少受到明末阮大铖一派創作傾向的不良影響,在許多作品中追求離奇故事,生造關目,過於纖細淫巧。這就與他反對在傳奇創作中追求荒唐怪異的離奇情節的理論主張背道而馳了。

這段話中就李漁戲曲的思想內容所作的批評,是尤其偏頗的、不公正的。

現在重讀李漁戲曲作品,有了新的感受。李漁當然有他的曆史局限和思想局限,但是不能超越李漁所處的時代而作非曆史主義的苛求。其實李漁是一個思想相當敏銳且富有正義感的戲曲作家和小說作家(他的許多傳奇作品是對其小說的重寫或改編:《奈何天》來自《玉郎君》,《比目魚》來自《譚楚玉》,《巧團圓》來自《生我樓》,等等),他善於捕捉當時社會(明末清初)所存在的社會現實問題,如官員腐敗、科舉作弊、武不能戰、文不能諫、地皮欺人、流氓行騙等等,用幽默的語言和諷刺的手法加以針砭和嘲笑。誠然,李漁沒有“宏偉敘事”,沒有或少有曆史性大場麵,他的生活經曆和人生體驗也沒有提供給他寫“曆史畫卷”、“英雄蓋世”之類所謂“大題材”的條件和機會;但是他熟悉普通人的生活和人情世故,熟悉“兒女情長”,尤其對市井小民觀察得入木三分,在這裏他大有用武之地。他善於提煉日常生活中所蘊涵的人們習焉不察的審美價值和人生哲理,選擇富有典型意義的人物、情節加以表現,藝術上不溫不火,情趣盎然,自然天成,常常能使人在娛樂歡笑中潛移默化地受到啟迪。像讀者眼下所見之《憐香伴》,就有許多值得稱道的地方,如劇中兩位青年女子崔箋雲和曹語花的特殊心理情態,一些下層官員和士人(如江都教諭汪仲襄和中進士之前的曹有容)的窮酸模樣,還有那幫青年秀才的世態情貌……都刻畫得有聲有色、細致生動;而惡棍混混周公夢一係列令人作嘔的行徑也寫得活靈活現。今天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此劇寫了一個十分特殊的題材——女同性戀。過去我不這麼看,一般人也不這麼看。但我近來受台灣幾位李漁戲曲研究者的啟發(特別是台灣師範大學黃麗貞教授指導的關於李漁《憐香伴》的研究生論文),回頭再仔細琢磨個中情景,確如所言。這大概是中國古典戲曲中唯一寫女同性戀的一部,因此格外值得關注。這部傳奇也有不太令人滿意的地方,即雖然大部分語言典雅優美卻失之於用典過多,掉書袋,陷於他自己後來所批評的“書呆子”氣。這或許是因為此劇乃他之“第一部”[參見單錦珩《李漁年譜》的有關介紹,見《李漁全集》第十九卷第24頁],語言運用尚不純熟所致。然而,總的說,從這“第一部”仍然可以看到李漁的才氣橫溢,字裏行間充滿激情,有一股躍動著的生命之火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