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抒情描寫範文閱讀·30.淡霧
廬隱
天空充滿了淡霧，在這裏麵的一切，星光嗬，月光嗬，都隻是綽約的，人們要想把這淡霧洗蕩幹淨，更逼真的認清了一切，那隻是心的低呼，便顛頓了一生，也是徒勞的喲！
在這使人迷惘的淡霧中，她已被輕風從夢裏驚醒了，抬頭看見星光正和她眉語，月兒正同她微笑，她從沙發上坐了起來，那雲羅的睡衣正像天空的淡霧，隱隱看出她胸前的一隻金盒，閃爍著仿佛淡霧背後的明星。她輕輕的摩挲著，不知不覺已來到窗前，淡白的星月融化的光，如幻燈般正射在一叢白茶花上，一片溶溶，仿佛溪水悄悄流過雪色的沙灘，芬馨的花氣如醉人的美酒，她陶醉了不知多少時候，若不是夜鶯一聲低唱，她的心靈將和花魂，交繞成一朵彩雲飛騰到萬點星光之上，遊翔於廓大的太空裏了。
她正撫摩著那胸前的金盒，想像著盒中人影，忽見遠處柳條兒微微蕩動，在花影鋪滿的白石上，走過一個少年來，正是那盒中的人影的，她不禁心花顫動，低聲問道：“你從那裏來……夜已深了。”
那少年兩手插在衣袋裏，仰頭望著天空說：“原來夜已深了……但是你不知道美的神，正在那裏唱著呼喚失了心的青年的歌嗎……”
她似乎不很了解他的命意，隻是對他怔望著，一言不發，但她此刻的確感到這畫圖般的夜色裏，正是他應來的時候，她含笑說：“你見過宣哥嗎？”他說：“我正從他那裏來，宣哥曾告訴我，你的窗前一叢茶花，正開的十分美麗，但我來時，被花神降伏了，心身都不自由，竟顧不到評賞了。”
這時她走到回廊邊，對那少年說：“你看淡霧奪了星月的光彩，此地樹蔭花影又特別濃厚……我們把電燈開了談吧！”
“不！這樣的清境，若加上人間的煙火，太煞風景了！”他說著已走近她的身旁，畏怯著伸過手來，撫著她的肩說：“你為什麼仿佛不痛快似的？……哦！莫非你不願意我來攪你嗎？……”她隻搖搖頭，默默無言，他握著她的手，心脈狂激著，似恨自己太蠢，怎麼不知道她需要什麼呢？於是他又問她道：“你生氣了嗎？若果是的，我就走開吧，……但是……”她這時很感動的，側轉頭含淚望著他，似乎有無限的隱衷，不過她依然不說一句話，而她不願意他就走的表示，比言語的挽留，更明顯而有魔力，他立刻決定說：“不！我絕不就走，好在這時不過十一點鍾，至少還有六十分可以廝守。”
淡霧裏的月光，又被浮雲遮蔽了，四圍漸漸黑暗起來，她怯怯的傍著他，一同坐在雕欄上，濃鬱的花香，熏醉了人間的怯弱者，她的頭如經風的花朵，無力的依在他的胸前，微微的歎息著；他用溫和的手，撫著她覆額的軟發說：“星嗬！不要悲苦，聽我唱你作的戀歌吧：
“聖母在兒心中播了愛的種，
春天長出嫩黃的芽，
現在開了五瓣燦爛的花，
除了媽媽帶走的一朵，
兒一並都送給他，
他那裏有青蒼潤澤的心田，
所有的花，將在那裏生根了，
繁榮了，
嗬！愛人！
不要粗心摧傷她，
瓣兒萎了，兒的心要片片碎了，
你的心田也將荒蕪了！”
他低聲悠揚的唱著，她閉著眼睛在他的臂上，直至歌聲止了，她才抬起頭來，忽見月兒又撥開雲被，得勝的清光，很明顯的，照在這樹蔭和花影之下。她看見白石地上，有一雙相偎的人影，這影兒仿佛惡魔般使她驚嚇，陡然從他懷裏離開他，淒然道：“這是應該的嗎……我們還不曾……”
“哦！星嗬！這到底有什麼要緊呢？愛神已遠隱在神秘的淡霧後麵，誰能預先知道降臨的時候，……她帶著新鮮的生趣來，我們何忍過於殘忍的拒絕她呢！而且她最喜歡和不曾結婚，而有愛情的男女來往，她極力發揚她偉大的光耀，使那青年男女忘了一切的愁苦，努力的跟她奔上人間的道路，……那已經衰老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固然比我們聰明，不受愛神的支配了，但他們已經是老了……是嗬！光陰比駕駟馬的車，跑得還要快，我們自己要愛惜我們的青春！”
“不！我總是怯弱，我不敢和你表同情，我曾看見許多被人侮辱而唾罵的女子，都是因為不能躲避愛神的降臨。”
他說：“星！這都是人類不自然的做作，……結婚！單隻是結婚，便可遮蓋一切的罪惡嗎？無論他和她不是因愛神的使命，而勉強的親密，至少是像狗和狗的親密沒什麼分別！”
“嗬，你不應當說得太奇怪了！”這時她仿佛有些不服氣的神情，但他的話，決不因此而止，如同決了口的河流，不住的潺潺流著：
“星！你知道愛是全人類活動的中心的力，若誰拒絕了愛，誰還能如槁木死灰般活著，——人絕不是隻有物質的身體嗬！我們培養身體不遺餘力，獨獨拒絕靈的資料，不是愚得可憐嗎？！”
她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了，含怒道：“不用說了！你的話怕不是真理嗎？但世界上的人，不能人人都像你，……慚愧，我又是女子，沒這麼大魄力，來作這個先鋒，作得好還罷了，失敗了誰肯為她表一星半星的同情，而原諒她呢？而且世界上肯負責任的男子，也太少了，這些大題目，隻好讓你們去高調獨唱吧！”
她說完憤憤站了起來，把電燈開了，他覺得不好再久留，露著悵惘的神情說：“星！你大約倦了，我們暫且分別吧！”她隻點點頭道：“好！再見吧！”他無精打彩的去了，她依舊站在花前不動，心裏覺得很不安，把將才的怒氣，都化成輕煙，微霧，隨著愛的微風，散淨了。
花叢裏，忽然飛出一對螢火蟲來，清光縹碧，繞著花叢，一前一後的飛翔，仿佛愛神聯袂來臨人間，在他們自由的翅上閃爍著愛的奇光，她們時時低唱著微妙的戀歌，這時她不知不覺流出愉快而驚奇的淚來，她張開溫柔的雙臂，環抱著那一叢香氣馥鬱的白茶花，用火熱愛情焚燒的唇，輕輕的吻著；直到星月的光華，都隱入淡霧的神幔中，她才更回到人間，驚喜的讚美那偉大愛的光輝，和無窮的神秘，正合淡霧般，籠罩了幹枯的人間，使她忘記了實在的醜惡，深戀著無邊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