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肖像描寫範文閱讀(4)
12.記黃小泉先生
鄭振鐸
我永遠不能忘記了黃小泉先生,他是那樣的和藹、忠厚、熱心、善誘。受過他教誨的學生們沒有一個能夠忘記他。
他並不是一位出奇的人物,他沒有赫赫之名;他不曾留下什麼有名的著作,他不曾建立下什麼令年輕人眉飛色舞的功勳。他隻是一位小學教員,一位最沒有野心的忠實的小學教員,他一生以教人為職業,他教導出不少位的很好的學生。他們都跑出他的前麵,跟著時代上去,或被時代拖了走去。但他留在那裏,永遠的繼續的在教誨,在勤勤懇懇的做他的本份的事業。他做了五年,做了十年,做了二十年的小學教員,心無旁騖,誌不他遷,直到他兒子炎甫承繼了他的事業之後,他方才歇下他的擔子,去從事一件比較輕鬆些、舒服些的工作。
他是一位最好的公民。他盡了他所應盡的最大的責任;不曾一天躲過懶,不曾想到過變更他的途程。——雖然在這二十年間盡有別的機會給他向比較輕鬆些、舒服些的路上走去。他隻是不息不倦的教誨著,教誨著,教誨著。
小學校便是他的家庭之外的唯一的工作與遊息之所。他沒有任何不良的嗜好,連煙酒也都不入口。
有一位工人出身的廠主,在他從綁票匪的鐵腕之下脫逃出來的時候,有人問他道:“你為什麼會不顧生死的脫逃出來呢?”
他答道:“我知道我會得救。我生平不曾做過一件虧心的事,從工廠出來便到禮拜堂,從家裏出來便到工廠。我知道上帝會保佑我的。”
小泉先生的工廠,便是他的學校,而他的禮拜堂也便是他的學校。他是確確實實的不曾到過第三個地方去;從家裏出來便到學校,從學校出來便到家裏。
他在家裏是一位最好的父親。他當然不是一位公子少爺,他父親不曾為他留下多少遺產,也許隻有一所三四間搭的瓦房——我已經記不清了,說不定這所瓦房還是租來的。他的薪水的收入是很微小的,但他的家庭生活很快活。他的兒子炎甫從少是在他的“父親兼任教師”的教育之下長大的。炎甫進了中學,可以自力研究了,他才放手。但到了炎甫在中學畢業之後,卻因為經濟的困難,沒有希望升學,隻好也在家鄉做著小學教員。炎甫的收入極小,他的幫助當然是不多。這幾十年間,他們的一家,這樣的在不充裕的生活中度過。
但他們很快活。父子之間,老是像朋友似的在討論著什麼,在互相幫助著什麼。炎甫結了婚,他的妻是我少時候很熟悉的一位遊伴,她在他們家裏覺得很舒服,他們從不曾有過什麼不愉快的爭執。
小泉先生在學校裏,對於一般小學生的態度,也便是像對待他自己的兒子炎甫一樣;不當他們是被教誨的學生們,不以他們為知識不充足的小人們;他隻當他們是朋友,最密切親近的朋友。他極善誘導啟發,出之以至誠,發之於心坎。我從不曾看見他對於小學生有過疾言厲色的責備。有什麼學生犯下了過錯,他總是和藹的在勸告,在絮談,在閑話。
沒有一個學生怕他,但沒有一個學生不敬愛他。
他做了二十年的高等小學校的教員、校長。他自己原是科舉出身,對於新式的教育卻努力的不斷的在學習,在研究,在討論。在內地,看報的人很少,讀雜誌的人更少;我記得他卻訂閱了一份《教育雜誌》,這當然給他以不少的新的資料與教導法。
他是一位教國文的教師。所謂國文,本來是最難教授的東西;清末到民國六七年間的高等小學的國文,尤其是困難中之困難。不能放棄了舊的《四書》《五經》,同時又必須應用到新的教科書。教高小學生以《左傳》《孟子》《古文觀止》之類是“對牛彈琴”之舉,但小泉先生卻能給我們以新鮮的材料。
我在別一個小學校裏,國文教員拖長了聲音,板正了臉孔,教我讀《古文觀止》。我至今還恨這部無聊的選本!
但小泉先生教我念《左傳》,他用的是新的方法,我卻很感到趣味。
仿佛是到了高小的第二年,我才跟從了小泉先生念書,我第一次有了一位不可怕而可愛的先生。這對於我愛讀書的癖性的養成是很有關係的。
高小畢業後,預備考中學。曾和炎甫等幾個同學,在一所廟宇裏補習國文、教員也便是小泉先生。在那時候,我的國文,進步得最快。我第一次學習著作文。我永遠不能忘記了那時候的快樂的生活。
到進了中學校,那國文教師又在板正了臉孔,拖長了聲音在念《古文觀止》!求小泉那個時代那麼活潑善誘的國文教師是終於不可得了!
所以,受教的日子雖不很多,但我永遠不能忘記了他。
他和我家有世誼,我和炎甫又是很好的同學,所以,雖離開了他的學校,他還不斷的在教誨我。
假如我對於文章有什麼一得之見的話,小泉先生便是我的真正的“啟蒙先生”、真正的指導者。
我永遠不能忘記了他,永遠不能忘記了他的和藹、忠厚、熱心、善誘的態度——雖然離開了他已經有十幾年,而現在是永不能有再見到他的機會了。
但他的聲音笑貌在我還鮮明如昨日!
1934年7月9日
13.關於女人
瞿秋白
國難期間女人似乎也特別受難些。一些正人君子責備女人愛奢侈,不肯光顧國貨。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關的,都成了罪狀。仿佛男人都成了苦行和尚,女人都進了修道院,國難就得救了似的。
其實那不是她的罪狀,正是她的可憐。這社會製度,把她擠成了各種各式的奴隸,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西漢末年,女人的眉毛畫得歪歪斜斜,也說是敗亡的預兆。其實亡漢的何嚐是女人!總之,隻要看有人出來唉聲歎氣的不滿意女人,我們就知道高等階級的地位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淫靡隻是一種社會崩潰腐化的現象,決不是原因。私有製度的社會本來把女人也當做私產,當做商品。一切國家,一切宗教,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規條,把女人當做什麼不吉利的動物,威嚇她,要她奴隸般的服從;同時又要她做高等階級的玩具。正像正人君子罵女人奢侈,板著麵孔維持風化,而同時正在偷偷的欣賞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拉伯一個古詩人說:“地上的天堂是在聖賢的經典裏,在馬背上,在女人的胸脯上。”這句話倒是老實的供狀。
自然,各種各式的賣淫總有女人的份。然而買賣是雙方的。沒有買淫的嫖男,那裏會有賣淫的娼女。所以問題還在賣淫的社會根源。這根源存在一天,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會消滅。女人的奢侈是怎麼回事?男人是私有主,女人自己也不過是男人的所有品。她也許因此而變成了“敗家精”。她愛惜家財的心要比較的差些。而現在,賣淫的機會那麼多,家庭裏的女人直覺地感覺到自己地位的危險。民國初年就聽說上海的時髦總是從長三堂子傳到姨太太之流,從姨太太之流再傳到少奶奶,太太,小姐。這些“人家人”要和娼妓競爭——極大多數是不自覺的,——自然,她們就要竭力的修飾自己的身體,修飾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這修飾的代價是很貴的,而且一天天的貴起來,不但是物質的代價,還是精神上的。
美國的一個百萬富翁說:“我們不怕……我們的老婆就要使我們破產,較工人來沒收我們的財產要早得多呢,工人他們是來不及的了。”而中國也許是為著要使工人“來不及”,所以高等華人的男女這樣趕緊的浪費著,享用著,暢快著,那裏還管得到國貨不國貨,風化不風化。然而口頭上是必須維持風化,提倡節儉的。
1933,4,11。
14.露沙
石評梅
昨夜我不知為了什麼,繞著回廊走來走去的踱著,雲幕遮蔽了月兒的皎靨,就連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見,寂靜中我隻渺茫的瞻望著黑暗的遠道,毫無意誌地癡想著。算命的鼓兒,聲聲顫蕩著,敲破了深巷的沉靜。我靠著欄杆想到往事,想到一個充滿詩香的黃昏,悲歌慷慨的我們。
記得,古蒼的虯鬆,垂著長須,在晚風中:對對暮鴉從我們頭上飛過,急箭般隱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著,忽然停步握緊了我手說:“波微!隻有這層土上,這些落葉裏,這個時候,一切是屬於我們的。”
我沒有說什麼,檢了一片鮮紅的楓葉,低頭夾在書裏。當我們默然穿過了深秋的鬆林時,我慢走了幾步,留在後麵,望著你雙聳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訴我你肩上所負心裏隱存的那些重壓。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塊青石上,抬頭望著蔚藍的天空;水榭紅柱映在池中,蜿蜒著像幾條飛舞的遊龍。雲雀在枝上叫著,將睡了的秋蟬,也引得啾啾起來。白鵝把血紅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頸藏在雪絨的翅底;鴛鴦激蕩著水花,昂首遊泳著。那翠綠色的木欄,是聰明的人類巧設下的藩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