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昔,年少最重情
有人說,一個人若總是在回憶往事,那便是老了。如此說來,晏幾道隻怕大半生都是蒼老。也有人說,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蒼老,那麼,晏幾道從初經離散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老去了。他似乎從未年輕過,終其一生,他都在回憶和等待,托著一顆死灰般的心,走過蒼老的少年、青年、中年,直到有一天真正的蒼老降臨,讓他的身軀變得佝僂,兩鬢變得斑白,額間眼角布滿滄桑皺紋。
但是,若細讀他的詞,又會覺得他從不曾老去。盡管他總說自己為相思而老,為離愁而白了頭,為情消磨了生命,但詞裏詞外的小晏,也仍舊是當年那個隻肯與二三知己詩酒歡宴,隻肯在人情是非之外醉唱清歌的少年公子,世事變遷了多少年,他也一直在那裏,一直都是那樣不成熟,不圓滑,不妥協,不媚俗,未曾有絲毫改變。就算他不再唇紅齒白,錦衣華服,走馬風流,他的心也一樣清澈透亮,沾染不了世俗的汙濁。
真心喜歡這樣的小晏,卻也真心為他心疼。
幸好喜歡他、心疼他的人並不缺乏。黃庭堅為《小山詞》作序時說的那段話,便是知己之語:
“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麵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無論做官、作文還是持家、待人,他都是既真且誠,既傲且直,寧肯仕宦坎坷,生計窘迫,也隻肯用自己的方式去活。對於小晏這種“癡”到極點的性情,黃庭堅是欣賞至極,他一連道出四“癡”,話裏話外卻並無規勸之意,而隻有知音的惺惺之惜。有此知音,小晏一生不肯摧眉折腰,不肯改變初衷的那一番“癡”意,也就不再顯得那麼孤絕寒冽。
在詩詞文章裏,小晏絕少提及自己的家世。一來是因為家道中落,不堪提也不必提;二來卻也是他不願提。小晏不想利用父親一手打造的基業來為自己謀利,也不願頂著一個“曾經的相國公子”的頭銜招搖過市。他也與父親的門生有些許交往,但那交往絕不牽涉功名利祿。
宋人邵博的《邵氏聞見後錄》載,小晏監潁昌許田鎮時,曾自作長短句,呈送給父親從前的門生韓維。當時韓維官位頗高,以小晏的微末地位,做出這般舉動,已屬大膽。但這並不是小晏自恃身份,他是從一開始就把自己放在與對方平等的地位上來往。若韓維肯與他交往,那是韓維盡忠、有情;若不肯,小晏自然也不強求,人情冷暖,他也見得多了。
後來韓維回書於小晏:“得新詞盈卷,蓋才有餘而德不足者。願郎君捐有餘之才,補不足之德,不勝門下老吏之望。”肯定小晏的才華,卻又期盼他修養德行,這番言辭,既符合“門下老吏”的身份,又是長輩對晚輩的寄厚之意,拳拳忠摯之心盡在其中。以小晏之傲骨,竟不反感這類老生常談的勸誡,亦可見他與韓維交誼之深,這就好比親人一般,你說我兩句,我回你兩句嘴,不一定交心,卻也不影響感情。
有這等交誼,小晏卻仍然半生陸沉下僚,正是印證了黃庭堅所評的那個“癡”字。若他肯苟且,肯傍貴人之門,他的人生或許會是另一番麵貌。隻是那另一番麵貌的人生裏,也許就不會有心心相印的知己,不會有足以支撐起他整個生命的驕傲,也不會有深至靈魂的思念和愛。
無需放在天平上稱量,小晏也知曉自己將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哪一條路。
暮年的晏幾道,多了閱曆,多了沉鬱心境,多了此生如夢的慨歎,而那些曾經被他視作生命一般重要的東西也一樣不少。所以他回憶起往事時,也是不大反省的,那些“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懊悔,痛定思痛的決意,很少出現在他的心思裏。因為他一直都這樣活著,天真率直,縱情盡興,一條路走到黑,會回頭,但決不轉身。
有些時候,一個人的回憶對他人而言是全然無用的,你記得那天的月光,那天對麵的她畫了什麼妝顏,穿了什麼衣服,很私密的情感,這其中的意義都隻屬於自己。但是,當小晏把它們寫進一首詞,這種私密的回憶就成了一卷景,一幅畫,投映在另一個人的眼底,喚起美感和哀愁。
當年信道情無價,桃葉尊前論別夜。臉紅心緒學梅妝,眉翠工夫如月畫。
來時醉倒旗亭下,知是阿誰扶上馬。憶曾挑盡五更燈,不記臨分多少話。
——《玉樓春》
當年,當年,老去的人總有說不完的當年。小晏提及當年事時,亦免不了悵惘。少年時,他總道情意無價,卻不料那無價的情意會一再地背棄他,任時光裹挾而去。但是,在這首敘寫回憶的《玉樓春》裏,他破筆而出的一句“當年信道情無價”,也仍然帶著誓死不悔的堅決和繾綣溫厚的懷念意味。
他多麼懷念過去的年少時光,與她話別的那一夜,他明明醉了,卻還記得很清晰,她畫了精致的梅妝,眉峰如翠山遠月,又飲下許多愁酒,臉上醉顏如酡。他隻記得她容顏如畫,醉態嬌豔,卻不記得後來是誰將醉倒的自己扶上馬;他也記得二人挑燈夜話,當是傾訴盡了情意,卻不記得自己究竟聽到了什麼,又說了什麼。
少年人的癡情和深情,大多數時候都有一股決絕的味道,隻因太年輕,所以一點點悲傷快樂都會變得重大深刻,而小晏便是這樣過了一生。他有少年的心性情懷,將世人看重的功利棄若敝履,將世人不屑一顧的視若珍寶。有人據此說他叛逆,卻不知他其實隻是活得真實,不違逆本心罷了。
歡事轉眼成空
在《小山詞》中,寫重九節最有名的篇章當屬那首《阮郎歸》,小晏在詞中提筆寫下“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的句子時,已是暮年心境。舊事已去,餘生也已不多,他的心中卻隻有日複一日的悲涼,想要把酒疏狂圖一醉,忘卻縈繞的心事,卻未料到沉醉也是不易,更不用提耳畔那令人聞之斷腸的清歌。
一個“莫”字,是明知不能做到也要勉勵自勸,當真是酸楚至極。後來的陸遊在沈園寫《釵頭鳳》時,憶及舊事,連用三個“莫”字,亦是明知胸中尚有千言萬語,無盡深情,卻偏偏不敢再說,不能再說,也不想再說,比之小晏的“清歌莫斷腸”,更加悱惻哀怨,卻也一樣是人至暮年才有的沉鬱心境。
暮年時,景隨境遷,人事消磨,有太多的往昔傷情,卻已無太多的來日可托。站在生命裏日頭即將沉落的那一刻,那種倦怠感,必是切膚感受過的人才道得出萬一。
九日黃花如有意,依舊滿珍叢。誰似龍山秋興濃,吹帽落西風。
年年歲歲登高節,歡事旋成空。幾處佳人此會同,今在淚痕中。
——《武陵春》
不知小晏是作《阮郎歸》在前,還是作這一闕《武陵春》在前。同樣是寫重陽節心緒,比之前者的“悲涼”,後一首詞似乎隻剩下了怠惰。小晏隻是眼睜睜看著多情黃花開遍珍叢,卻已沒有了“蘭佩紫,菊簪黃”的興致。年複一年的登高之日,年複一年的思鄉佳節,隻令他心生厭倦——即使一時乘興,姑且飲酒賞菊,登高遊樂,這歡樂的時光也會立刻成空。
歡事旋成空,這簡直是緊隨了他一生的魔咒。
他是經曆過蝕骨歡樂的人。少年時的歌酒生涯,縱情而迷醉,他有過不多的知己,有過幾個深愛的女子,見識過繁華,親曆過富貴,那又怎樣呢?最後的結局也無非是離散和衰敗。歡樂總是持續不久,痛楚卻很漫長,漫長得侵入了他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漫長得讓他以為這痛楚便是人生。
《晉書·孟嘉傳》記載,當時的東晉名臣桓溫於重陽節設宴於龍山,邀賞賓客。佳日勝景,雅集高宴,群僚畢至,自是一番賞心盛事。宴會中途,一陣山風吹過,將孟嘉的帽子吹落在地。孟嘉酒興正濃,並未察覺,桓溫發現了,卻叫左右不可聲張,待孟嘉離席如廁之時,命人寫下一篇嘲笑的短文,用帽子壓住,置於孟嘉桌上。孟嘉回來後,才發覺自己落帽失禮之事。他鎮定自若地戴上帽子,當即揮筆寫下一篇文章,回應桓溫的嘲笑之語。文章寫得辭采華美,令當時在座的嘉賓歎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