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少年時,總是更愛讀晏幾道的詞,因為更婉豔,更炫目,那癡癡苦情、哀哀思緒流轉唇齒間時,好似能牽動前世心事。後來認真去讀晏殊的《珠玉詞》,才知道裏頭的許多句子,原來早已融進生命。譬如那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直會吟,卻從來不知它出自這位北宋富貴文人的手筆。
如今,於《小山詞》和《珠玉詞》,再也分不出高下。後世論者總說晏幾道是青出於藍勝於藍,每每聽到這種評價,都覺不以為然,因為私心裏總以為,這一對父子是不可相較的。喜歡《珠玉詞》的溫婉圓潤,也並不意味著不能同時喜歡《小山詞》的清壯頓挫,哀感頑豔;傾心於晏殊的風流閑雅,也並不妨礙對晏幾道率真癡絕性情的欣賞。
在晏殊的時代,詞尚是在餘暇之時,於酒筵歌席之上娛賓遣興、聊佐清歡的工具,他身處承平天下,居高位,攬富貴,寫出來的詞自是盛世之音;而晏幾道幼時早曆富貴,卻一生沉淪,詞中訴盡身世情苦,當然就有淒厲哀苦之聲。但是這對父子,卻總在某些奇妙的時刻,隔著遙遠的時空通了靈犀。
當晏幾道獨立花間,寫下“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時,他或許也曾猜測他父親寫“燕子雙飛去”時的心情,想象著父親也同樣為多情所困;當晏幾道從華彩西樓的醉夢中醒來,癡癡歎息“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時,他也許也想到了父親吟唱過的那句“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哀憐著他享盡富貴雍容,卻終究逃不脫命運和愛情的離散結局;當垂垂老矣的晏幾道宣稱自己要醉倒酒間花叢時,他一定還記得自己的父親老去時,也隻想執綠杯金酒,聽絲管聲濃。
晏殊和晏幾道父子,與南唐的李璟李煜父子,也許真的有幾分相似。這兩位父親,一樣享盡了高峰處的盛景,卻把衰敗的苦果留給兒子品嚐。
將李煜和小晏相提並論者不在少數。李煜貴為君主,胸懷赤子之心,大廈將傾,卻深陷情愛無法自拔,鳳闕龍閣恍如一夢,山河破碎,不勝悲愁。小晏雖不似後主的尊貴,卻也出身官宦,錙銖京塵,才華橫溢卻不作進士之語,人百負己卻終不心懷疑怨。如果說後主是個專主情愛以誤國的亡國之君,那麼小晏就是癡情婚外的落魄小吏,二人身世雖不可同日而語,可純乎性靈的赤子之情卻出奇的相似,觀乎二人詞作可謂字字詠盡血淚,句句滿懷深情。
同時品嚐過繁盛與衰敗的人,或許更易將一腔真情寫得動人心魂。隻是,任它一場怎樣的人生,是幾度登三台,榮顯終生,還是在倦旅裏蒼老了雙鬢,也總是生死無常,離合不定,也總有想用生命去挽留的某一段珍貴時光,而最終,也總會走向相同的歸宿。所以,讀二晏,是一個忍不住去比較,終於又放棄了比較的過程,隻願從二人相連相係的骨血裏,讀出繁盛風景,蒼老時光,讀出醉鄉歡笑,夢裏離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