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把他們的尖叫吹到此刻
此刻,我坐在南風裏,整齊的南風
吹亂了我的頭發
我問道:“你在哪兒?”
一個人消逝了,如果是在中午
他的影子會收留他,像利劍歸鞘
如果是在午夜,又沒有少年白
而他又拒絕將自己還給泥土、火焰或河流
他能去哪兒?
8
那一年,我穿30碼的解放鞋,綠色已經褪了
那一年,我步行上天
在供銷合作社買了一掛鞭,在鐵軌旁
撿到半截“圓球”牌香煙
來似乎總要比去快,因為急於結果
桃樹連花也來不及盛開了
麻雀們低徊著,從屋簷到樓頂
當我看不見它們的時候,天空在裁員
而父母在繁殖,奇數變成了偶數
他們想用多餘的笑聲掩飾窮困
但額頭被汗水勒出了皺紋,皺紋出賣了他們
那一年,我的大拇指率先對鞋子發難
不合時宜的小動物們
在陰暗處越走越急,最後四處亂竄
9
火車終於鑽出了隧道,蜈蚣仍然在石縫裏麵爬
挖防空洞的人整夜不回家,他們
在家底下,在越挖越深的洞裏
逐步斷絕了與天空的關係
我們疊了一堆飛機、坦克和駁殼槍
我們剜去紙老虎的眼睛
在泥坯牆上刷寫白標語。我們心情複雜
眺望西方
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民,人民
親愛的肢體,我用鐮刀收割你們
我用彈弓瞄準,打落別人的月亮
10
晨星是這樣被看見的:先是你發現了一顆
然後是我們找到了一堆
先是寂靜,布穀鳥的叫聲像一粒粒
豆莢炸裂;然後是失火的地平線,太陽
這個身強力壯的鐵匠破門而入,一把掀開
蓋在我們身上的破絮
把你和我帶到露水前,汗水中
11
鍾聲響了。刺槐樹搖晃
一群人被高音喇叭震得嘴唇烏紫
我看見父親摘下草帽,舉起握緊的右拳
現在是北京時間,是普通話時間
我們不得不放棄方言
你可以把苕叫做紅薯,可以將土豆
當成他們的馬鈴薯,你還可以
說,“豐收在望,形勢大好!”
一手拿番茄,一手拿起西紅柿
但是,你不能諒解晚霞裏打牙祭的人
鐵鍋在沸騰,他們撈光牛骨後又大口喝湯
一派幸福的嘴臉和心腸
你不敢回頭看
那雙悲憤的、無助的、水汪汪的牛眼
你們同病相憐,盡管它有角
你有刀
12
割韭菜,為了讓死者複活
父親用拇指肚擦拭刀鋒,磨刀石
比昨天更薄了
一隻癩蛤蟆在天井一角轉圈
它醜陋,旁若無人
使我們皮膚緊繃,空氣也被迫收縮
烏雲壓下來。稻草人無家可歸
其中一個還穿著我的海魂衫
投河的人過了三天才浮起來
又過了三天,一個人去河裏炸魚
被一聲巨響帶走了
死亡全是近距離的,平易,速朽
為了看得更遠,我們經常爬上墳頭
叫喚在另一個墳頭上睡午覺的夥伴
13
這不是牧歌,是哀嚎。一隻幼獸
順著河穀奔豸,淩亂的梅花趾印在嶄新的
雪地上
他有恐血症,他扛著槍
他一輩子的理想
是不開一槍,但必須尾隨獵物
14
鬆林。黑鬆林。走不穿的黃泥路
鬆菌金黃,霧蒙蒙
一個黑衣人身著蓑衣呲牙咧嘴
昨晚的一個惡夢,直到現在
還沒有結束,我的手還搭在胸口
毛毛雨打濕了青春痘
映山紅耷拉著
惡夢重複三遍就成了事實
在一片犁耙聲中,最早醒來的不是
報曉的公雞,而是我
凸出的喉結,“咕嚕”一聲
驚動了局部的歡樂
15
今夜,多好的月亮啊,可雲翳
像一塊塊出土的絲綢,風一碰就碎了
月光裏抽煙的人
再也沒有見過“圓球”牌煙盒
我坐在煙霧裏,用粉筆
在水泥地板上畫一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