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螞蚱經,螞蚱經

螞蚱本是土裏生

螞蚱長了八個月

一霜打得直撅撅

草窠裏,得了病

豆窠裏,著了重

芝麻窠裏喪了命

螻蛄聽說去發麵

屎殼郎聽說把饃蒸

馬吱妞聽說去送殯

螞蟻聽說去拉靈

油子哭得柿葉紅

八個斑蒼打墓坑

花老婆籮麵不消停

這一次,還叫不叫出閣呢?季瓷問自己。

三年前,她可是風風光光地出過一回閣的。她爹季先生親自寫了喜聯貼在門上。

那年她虛歲十八。四個摞起來要雙人抬的大圓禮盒,裏麵有五穀雜糧、珍珠、瑪瑙、玉石、翡翠、絲線、綢緞,還有她繡了幾年的各樣女紅活,四床錦緞被子,六身大鑲大緄的衣裳。除此以外,還有一隻小鍾表。

民國二十年,潁多灣縣的鄉下,誰人見過這樣的鍾表呢?它有火燒一般大,玻璃殼裏像是裝了個小馬駒,踢踢踏踏地跑,你想讓它啥時候叫它就啥時候叫。有人說那是“吱吱啦啦”的,有人說那是“丁丁零零”的,總之,那是天外來的叫聲,比春天裏布穀鳥的啼鳴還要中聽。

臘月裏,天還沒明,季瓷坐的暄騰騰紅鮮鮮的小轎就被抬到了羅灣。於枝貴的家門口,跑來看新媳婦的人已圍嚴實了。人們早就想一睹季先生家二閨女的風采。傳說中這位二閨女繡的石榴籽看著就想吃,繡的鴛鴦下了潁河肯定能鳧水。她還剪得一手好窗花,閨女出門都要請她剪一個大團花蓋臉盆。

看過那陣勢的閨女們都在心裏想著,待我出門時能有像她那樣的排場,就知足透了。潁多灣人把閨女出嫁叫“出門”,講究的說法叫“出閣”。

而這一回,什麼都沒有了,錦緞的被子,大鑲大緄的、還沒有來得及穿的衣裳,都沒有了。她想,還是不叫出閣的好吧。女人一生出一次閣,風光一回也就中了。

是不是怨那隻表呢?送終(鍾)送終(鍾),我咋就陪嫁了一隻鍾表呢?這不是把黴氣帶到婆家了嗎?這不是燒包燒過火把自己燒了嗎?三年內公婆都過世,而千不該萬不該,他也走了,走得那麼急,一句話也沒給我說,我也沒給他說出那句最要緊的話。

於枝貴比季瓷大兩歲。當年寬嬸子來說想把北鄉小季灣季先生的二閨女說給他時,他一蹦多高地喜歡——早就聽說教書先生家的二閨女心靈手巧,針線活一看就會。他妹子於枝蘭更是喜得拍手,咦,哥呀,你要是娶上小雞娃的二閨女,那我就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了。當地人說話圖省事,將一板一眼、很有文化感的村莊名字,按照最順嘴最圓滑的發音來念,洪陳店叫作“渾春店”,北舞渡念成“北牛(ou)犢”,小季灣也就成了“小雞娃”。

“憨閨女吧,光想穿好衣裳哩,你不想想,那小雞娃的二閨女想聘的人家有多少呀,看你爹這巧手木匠幹這麼多年攢下的家業,夠不夠給人家下聘禮哩。”巧嘴媒人說。

“夠,夠,他寬嬸子,你放心去說吧,隻要季先生吐口,隻要那二閨女願意,俺老兩口情願骨頭砸了賣成扣兒。”枝貴他娘嘴湊上耳根來,“我叫貴他爹下回去縣上給你撕件洋布料子。幾個莊上都沒見人穿過哩,我隻上回看戲見葡萄灣的常家媳婦穿過,咦,那齊整得呀……”

“咦,那你說咱這輩子還能穿上個洋布布衫?”寬嬸子更加歡喜。

“能,能,你穿不上誰還能穿?”枝貴他娘聲兒又小下去,“俺家平日看著仔細摳唆,可也聘得起那二閨女了,這麼給她說吧,就隻那天上的星星俺給她弄不來,其餘凡是她想到的、見過的,都能滿足她。”

寬嬸子立時腳下踏了雲彩,來到小季灣。

小季灣與白果集隻隔一條潁河水,從遠處看,連在一起,不分你我,隻有潁河水日夜“嘩嘩”流淌,告訴人們這是兩個村子。白果集是方圓十幾裏的大莊,天天早集,逢一四七有庚會,一年還有兩個廟會,要唱大戲,四方客商來此貿易。還有些外鄉人因各種原因順著潁河水漂到這裏,背個破包袱沿著河岸一點點走來,最難的先是靠著牆根骨堆幾天,再想法在哪麵牆邊搭個小庵能躺下來,慢慢地有個小營生幹著,有個支應跑跑腿,再然後,就成這集上的人了,過幾年,就敢給過路的人說,歇歇吧,到家喝口茶。集上有飯鋪、旅館、茶社,也就有個把被命運送上岔路的外鄉女人在此明裏暗裏營生,引得男人趕不趕集逢不逢會都想踅來瞅瞅。村後的公學裏有一棵白果樹,要幾個大人才能抱住。誰也說不上來這棵樹有多少年,不拘再老的人也會說,我小的時候它就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