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男子所受的一切勳位榮典,和我們中國女子的節孝牌坊,也算是一種偶像;因為功業無論大小,都有一個相當的紀念在人人心目中;節孝必出於自身主觀的自動的行為,方有價值;若出於客觀的被動的虛榮心,便和崇拜偶像一樣了。虛榮心偽道德的壞處,較之不道德尤甚;這種虛偽的偶像倘不破壞,卻是真功業真道德的大障礙!
破壞!破壞偶像!破壞虛偽的偶像!吾人信仰,當以真實的合理的為標準;宗教上,政治上,道德上,自古相傳的虛榮,欺人不合理的信仰,都算是偶像,都應該破壞!此等虛偽的偶像倘不破壞,宇宙間實在的真理和吾人心坎兒裏徹底的信仰永遠不能合一!
雪
魯迅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豔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麵還有冷綠的雜草。胡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孩子們嗬著凍得通紅,像紫芽薑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於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豔,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塗在嘴唇上。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裏。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於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麼,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裏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羅生門
芥川龍之介(日)著 魯迅譯
是一日的傍晚的事。有一個家將,在羅生門下待著雨住。
寬廣的門底下,除了這男子以外,再沒有別的誰。隻在朱漆剝落的大的圓柱上,停著一匹的蟋蟀。這羅生門,既然在朱雀大路上,則這男子之外,總還該有兩三個避雨的市女笠和揉烏帽子00b1的。然而除了這男子,卻再沒有別的誰。
要說這緣故,就因為這二三年來,京都是接連的起了地動,旋風,大火,饑饉等等的災變,所以都中便格外的荒涼了。據舊記說,還將佛象和佛具打碎了,那些帶著丹漆,帶看金銀箔的木塊,都堆在路旁當柴賣。都中既是這情形,修理羅生門之類的事,自然再沒有人過問了。於是趁了這荒涼的好機會,狐狸來住,強盜來住;到後來,且至於生出將無主的死屍棄在這門上的習慣來。於是太陽一落,人們便都覺得陰氣,誰也不再在這門的左近走。
反而許多烏鴉,不知從那裏都聚向這地方。白晝一望,這鴉是不知多少匹的轉著圓圈,繞了最高的鴟吻,啼著飛舞。一到這門上的天空被夕照映得通紅的時候,這便仿佛撒著胡麻似的,尤其看得分明。不消說,這些烏鴉是因為要喙食那門上的死人的肉而來的了。——但在今日,或者因為時刻太晚了罷,卻一匹也沒有見。隻見處處將要崩裂的,那裂縫中生出長的野草的石階上麵,老鴉糞粘得點點的發白。家將將那洗舊的紅青襖子的臀部,坐在七級階的最上級,惱著那右頰上發出來的一顆大的麵皰,惘惘然的看著雨下。
著者在先,已寫道“家將待著雨住”了。然而這家將便在雨住之後,卻也並沒有怎麼辦的方法。若在平時,自然是回到主人的家裏去。但從這主人,已經在四五日之前將他遣散了。上文也說過,那時的京都是非常之衰微了;現在這家將從那伺候多年的主人給他遣散,其實也隻是這衰微的一個小小的餘波。所以與其說“家將待著雨住”,還不如說“遇雨的家將,沒有可去的地方,正在無法可想”,倒是愜當的。況且今日的天色,很影響到這平安朝00b2家將的Sentimentalism上去。從申末下開首的雨,到酉時還沒有停止模樣。這時候,家將就首先想著那明天的活計怎麼辦——說起來,便是抱著對於沒法辦的事,要想怎麼辦的一種毫無把握的思想,一麵又並不聽而自聽著那從先前便打著朱雀大路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