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的夫妻們,請不要看輕那一場小小的爭吵吧,卻不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呢!我每每奇怪為什麼他們這些家庭齟齬,不先不後卻發生在初冬之際,經數次實地考察結果,始恍然大悟其症結所在,在於太太專心打絨線衫。我知道除極少數以外,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回家以後,有個太太陪他坐坐談談。太太對他的一切應多多關切,至少在言態上,漠然的樣子是要不得的。但是十個女子九愛絨線,一天到晚四枚編針滴滴答答忙個不了,背心,衫子,手套,長襪,一件織好又一件,新的打好了舊的趕快拆掉重結,弄得家中書架上是絨線團,床毯上是絨線團,一眼望去到處卻是滾來滾去的絨線團子,這個已經夠使男人們看見心煩了,更何況太太的眼呀手呀統統都為絨線而忙:你對他講彙票縮了,待理不理;告訴她新書出版了,她更加毫不在意的數她一針,二針,幾十針,幾百針。這樣一來,做丈夫的便不想跑出去,也準得尋件事來大吵大鬧一場了。
還有一點容易增加吵架危機的,便是男人們於當年擇偶之際,往往喜歡揀個天真活潑的女子,而到了結縭之後,卻又後悔天真無用,原來赤子之心,就是這樣任性胡行,隻知有己,不知為人的,尤其是值茲生活艱難之際,妻也天隻,不諒人隻,一個不解事不體貼的妻子給與丈夫精神上的苦痛,實是遠在其他一切物質困苦之上呢。故君子尤貴乎慎始。
過年
過年了,王媽特別起勁。她的手背又紅又腫,有些地方凍瘡已潰爛了,熱血淋漓,可是她還咬緊牙齒洗被單哩,揩窗子哩,忙得不亦樂乎。我說:“大冷天氣,忙碌作啥?”她笑笑回答:“過年啦,總得收拾收拾。”
我的心頭像給她戳了一針般,刺痛得難受。過年,我也曉得要過年啦,然而,今年的過年於我有什麼意思?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冷冷清清的房間裏,沒有母親,沒有孩子,沒有丈夫。
我說:“王媽,我今年不過年了,你自己回去幾天,同家人們團聚團聚吧!”
她的眼睛中霎時射出快樂的光輝來,但依舊裝出關切的樣子問:“那末你的飯呢?”
“上館子吃去。”我爽快地回答。
“真的,一年到頭,你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吃;過年了,索性到館子裏去吃幾頓,倒也……”說著,她的眼珠轉動著快要笑出來了。雖然臉孔還裝得一本正經,像在替我打算。我望著她笑笑,她也笑笑。驟然間,她的心事上來了,眼睛中快樂的光輝全失,憂鬱地凝望著我,半晌,才用堅決的聲調低低說道:“我當然在這裏過年呐,哪裏可以回家去呢?”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不肯放棄年節的節賞。
於是我告訴她願意留在這裏也好,隻是從此不許再提起“過年”兩字。
我莫名其妙的應聲“哦”。
第二天,我剛在吃早點的時候,她踉蹌地進來了,劈頭便向我說:“過年了,郵差……”
我勃然大怒道:“郵差幹我屁事?我不許你說過年過年。”
但是她不慌不忙,理直氣壯的回答;“過年過年不是我要說的呀,那是郵差叫我說的,他說過年了,要酒錢。”我擲了兩塊錢給她,趕緊掩住自己的耳朵。
下午,我從外麵回來,她替我倒了茶,低慌地說道:“掃弄堂的——剛才——剛才也來過了,他說——他說——過——過——”我連忙搖手止住她說話,一麵從皮夾裏取出了五元錢來,一麵端起茶杯。
她望著鈔票卻不伸手來接,隻結結巴巴地說下去:“這次過年別人家都給十…十元呢……”拍的一聲,我把茶杯摔在地上。
菜汁濺在她的鞋上,襪上,褲腳上。她哭喪著臉說道:“我又說順了嘴呀,記性真不好。”
從此她便再不說過年了,隻是我的活錢還得付。每次她哭喪著臉站在我麵前,我就掏出兩塊錢來;她望著鈔票不伸手來接,我就換了張五元的;她的臉色更難看了,我拿起十元鈔票向桌上一摔,掉轉身子再不去理她。
我的親戚,朋友,都來邀我吃年夜飯,我統統答應了。到了除夕那天,我吃完午飯就睡起來,假裝生病,不論電催,差人催,親自來催,都加以謝絕。王媽躡手躡腳的收拾這樣,收拾那樣,我賭氣閉了眼睛不去看她。過了一會,我真的呼呼睡熟了,直睡到黃昏時候方才蘇醒。睜眼一看,天那,王媽把我的房間已經收拾得多整齊,多漂亮,一派新年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