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憶沈從文(3)(2 / 3)

我還估計得出,這些人不吃“葷煙”,上岸時隻去烤烤火的,到了那些屋子裏時,便多數隻在臨街那一麵鋪子裏。這時節天氣太冷,大門必已上好了,屋裏一隅或點了小小油燈,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淺凹火爐膛,燒了些樹根柴塊。火光煜煜,且時時刻刻爆炸著一種難於形容的聲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對河住家的熟人。且有雖為天所厭棄還不自棄年過七十的老婦人,閉著眼睛蜷成一團蹲在火邊,悄悄的從大袖筒裏取出一片薯幹或一枚紅棗,塞到嘴裏去咀嚼。有穿著肮髒身體瘦弱的孩子,手擦著眼睛傍著火旁的母親打盹。屋主人有退伍的老軍人,有翻船背運的老水手,有單身寡婦,借著火光燈光,可以看得出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麵必有個供奉祖宗的神龕,神龕下空處或另一麵,必貼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紅白名片。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用小油燈照著,去仔細檢查檢查,便可以發現許多動人的名銜,軍隊上的連附,上士,一等兵,商號中的管事,當地的團總,保正,催租吏,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洪江的木觶商人,與其他各行各業人物,無所不有。這是近一二十年來經過此地若幹人中一小部分的題名錄。這些人各用一種不同的生活,來到這個地方且同樣的來到這些屋子裏,坐在火邊或靠近床邊,逗留過若幹時間。這些人離開了此地後,在另一世界裏還是繼續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發生關係以外,與一同在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卻仿佛便毫無關係可言了。他們如今也許早已死掉了;水淹死的,槍打死的,被外妻用砒霜謀殺的,然而這些名片卻依然將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許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成了當地的小軍閥;這些名片卻仍然寫著催租人,上士等等的銜頭……除了這些名片,那屋子裏是不是還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東西呢?鋸子,小撈兜,香煙大畫片,裝幹栗子的口袋……

提起這些問題時使人心中很激動。我到船頭上去眺望了一陣,河麵靜靜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燈光已很少了,遠近一切隻能借著水麵微光看出個大略情形。另外一處的吊腳樓上,又有了婦人唱小曲的聲音,燈光搖搖不定,且有猜拳聲音。我估計那些燈光是同聲音所在處,不是木筏上的牌頭在取樂,就是水手們小商人在喝酒。婦人手指上說不定還戴了水手特別為她從常德府捎帶來的鍍金戒指,一麵唱曲一麵把那隻手理著鬢角,多動人的一幅畫圖!我認識他們的哀樂,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們在那裏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也是眼淚也是笑,離我雖那麼遠,同時又與我那麼相近。這正同讀一篇描寫西伯利亞的農人生活動人作品一樣,使人掩卷引起無言的哀戚。我如今隻用想象去領味這些人生活的表麵姿態,卻用過去一分經驗,接觸著了這種人的靈魂。

羊還固執的鳴著。遠處不知什麼地方有鑼鼓聲音,那一定是某個人家禳土酬神還願巫師的鑼鼓。聲音所在處必有火燎與九品蠟照耀爭輝。眩目火光下必有頭包紅布的老巫師獨立作旋風舞,門上架上有黃錢,平地有裝滿了穀米的平鬥。有新宰的豬羊伏在木架上,頭上插著小小五色紙旗。有行將為巫師用口把頭咬下的活生公雞,縛了雙腳與翼翅,在土壇邊無可奈何的躺臥。主人鍋灶邊則熱了滿鍋豬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