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憶老舍(2)(1 / 2)

老舍作品精選

斷魂槍

沙子龍的鑣局已改成客棧。

東方的大夢沒法子不醒了。炮聲壓下去馬來與印度野林中的虎嘯。半醒的人們,揉著眼,禱告著祖先與神靈;不大會兒,失去了國土、自由與主權。門外立著不同麵色的人,槍口還熱著。他們的長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麼用呢;連祖先與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靈了啊!龍旗的中國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車呀,穿墳過墓破壞著風水。棗紅色多穗的鑣旗,綠鯊皮鞘的鋼刀,響著串鈴的口馬,江湖上的智慧與黑話,義氣與聲名,連沙子龍,他的武藝、事業,都夢似的變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車、快槍,通商與恐怖。聽說,有人還要殺下皇帝的頭呢!

這是走鑣已沒有飯吃,而國術還沒被革命黨與教育家提倡起來的時候。

誰不曉得沙子龍是短瘦、利落、硬棒,兩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現在他身上放了肉。鑣局改了客棧,他自己在後小院占著三間北房,大槍立在牆角,院子裏有幾隻樓鴿。隻是在夜間,他把小院的門關好,熟習熟習他的“五虎斷魂槍”。這條槍與這套槍,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帶,給他創出來:“神槍沙子龍”五個字,沒遇見過敵手。

現在,這條槍與這套槍不會再替他增光顯勝了;隻是摸摸這涼、滑、硬而發顫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難過一些而已。隻有在夜間獨自拿起槍來,才能相信自己還是“神槍沙”。

在白天,他不大談武藝與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風吹了走。

在他手下創練起來的少年們還時常來找他。他們大多數是沒落子的,都有點武藝,可是沒地方去用。有的在廟會上去賣藝:踢兩趟腿,練套家夥,翻幾個跟頭,附帶著賣點大力丸,混個三吊兩吊的。有的實在閑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趕早兒在街上論斤吆喝出去。那時候,米賤肉賤,肯賣膀子力氣本來可以混個肚兒圓;他們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兒的;幹餑餑辣餅子咽不下去。況且他們還時常去走會:五虎棍,開路,太獅少獅……雖然算不了什麼——比起走鑣來——可是到底有個機會活動活動,露露臉。是的,走會捧場是買臉的事,他們打扮的得像個樣兒,至少得有條青洋縐褲子,新漂白細市布的小褂,和一雙魚鱗灑鞋——頂好是青緞子抓地虎靴子。他們是神槍沙子龍的徒弟——雖然沙子龍並不承認——得到處露臉,走會得賠上倆錢,說不定還得打場架。沒錢,上沙老師那裏去求。沙老師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讓他們空著手兒走。可是,為打架或獻技去討教一個招數,或是請給說個“對子”——什麼空手奪刀,或虎頭鉤進槍——沙老師有時說句笑話,馬虎過去:“教什麼?拿開水澆吧!”有時直接把他們趕出去。他們不大明白沙老師是怎麼了,心中也有點不樂意。

可是,他們到處為沙老師吹騰,一來是願意使人知道他們的武藝有真傳授,受過高人的指教;二來是為激動沙老師:萬一有人不服氣而找上老師來,老師難道還不露一兩手真的麼?所以:沙老師一拳就砸倒了個牛!沙老師一腳把人踢到房上去,並沒使多大的勁!他們誰也沒見過這種事,但是說著說著,他們相信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萬確,敢起誓!

王三勝——沙子龍的大夥計——在土地廟拉開了場子,擺好了家夥。抹了一鼻子茶葉末色的鼻煙,他掄了幾下竹節鋼鞭,把場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沒向四圍作揖,叉著腰念了兩句:“腳踢天下好漢,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圍掃了一眼:“鄉親們,王三勝不是賣藝的;玩藝兒會幾套,西北路上走過鑣,會過綠林中的朋友。現在閑著沒事,拉個場子陪諸位玩玩。有愛練的盡管下來,王三勝以武會友,有賞臉的,我陪著。神槍沙子龍是我的師傅;玩藝地道!諸位,有願下來的沒有?”他看著,準知道沒人敢下來,他的話硬,可是那條鋼鞭更硬,十八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