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昭雪一麵與豐先生談漫畫,一麵已將麻藥注射完畢,不知不覺中隻聽得手中托盤裏“哐啷”一聲響,一顆牙齒已經落在盤子裏,豐先生竟絲毫沒有拔牙的感覺,連連稱讚易醫師高明。就這樣,這以後的11天裏,易醫師先後為豐先生拔掉了17顆殘牙。
3個月後,待牙齦創口痊愈,假牙也做好了,戴上假牙的豐先生一照鏡子,感覺仿佛年輕了10歲。一個月後,滿口的假牙已能運用自如,十分妥貼舒服,可以嚼花生,剝湖蟹,咬核桃肉,有滋有味,豐先生十分欣慰,遂以詼諧犀利的筆調,寫下了世紀名篇《口中剿匪記》,他說:“把我的17顆牙齒,比方一群匪,再像沒有了。不過這匪不是普通所謂‘匪’,而是官匪,即貪官汙吏……官是政府任命的,人民推戴的,但他們竟不盡責任,而貪贓枉法,作惡為非,以危害國家,蹂躪人民……我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我茹苦含辛,已經隱忍了近10年了……這一次革命,順利進行,迅速成功。”時值蔣家王朝覆滅的前夜,貪官汙吏橫行,民不聊生。豐先生《口中剿匪記》的寓意也就更為深刻。
豐先生親自將《口中剿匪記》一文書成橫幅,用金綾裱後送到易昭雪診所。易昭雪醫師如獲珍寶,掛在診所最顯眼處。
從此,易昭雪與豐先生結成了忘年交。每逢周末,易昭雪就關閉診所,到裏西湖豐先生寓所小聚,每每與豐先生一起飲酒聊天,談漫畫,談藝術,談人生。1948年花朝日,豐子愷夫婦銀婚紀念日,全家到西湖上的“樓外樓”餐館祝賀。不請別的外客,單請易昭雪一人。
解放後,50年代及60年代初,易昭雪每每出差到上海,總要去豐先生府上拜訪。
“十年浩劫”,他們一度中斷了音信,《口中剿匪記》橫幅不幸“遇難”。直到粉碎“四人幫”,易昭雪才得以與豐先生的兒女們恢複了聯係。
豐子愷作品精選
蝌蚪
一
每度放筆,憑在樓窗上小憩的時候,望下去看見庭中的花台的邊上,許多花盆的旁邊,並放著一隻印著藍色圖案模樣的洋磁麵盆。我起初看見的時候,以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著的。在灰色而簡素的花台的邊上,許多形式樸陋的瓦質的花盆的旁邊,配置一個機械製造而施著近代圖案的精巧的洋磁麵盆,繪畫地看來,很不調和,假如眼底展開著的是一張畫紙,我頗想找塊橡皮來揩去它。
一天、二天、三天,洋磁麵盆盡管放在花台的邊上。這表示不是它偶然寄存,而負著一種使命。晚快憑窗欲眺的時候,看見放學出來的孩子們聚在牆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磁麵盆的意義,便提出來問他們。才知道這麵盆裏養著蝌蚪,是春假中他們向田裏捉來的。我久不來庭中細看,全然沒有知道我家新近養著這些小動物;又因麵盆中那些藍色的圖案,細碎而繁多,蝌蚪混跡於其間,我從樓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來。蝌蚪是我兒時愛玩的東西,又是學童時代在教科書裏最感興味的東西,說起了可以牽惹種種的回想,我便專誠下樓來看它們。
洋磁麵盆裏盛著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數個,抖著尾巴,急急忙忙地遊來遊去,好像在找尋甚麼東西。孩子們看見我來欣賞他們的作品,大家圍集攏來,得意地把關於這作品的種種話告訴我:“這是從大井頭的田裏捉來的。”
“是清明那一天捉來的。”
“我們用手捧了來的。”
“我們天天換清水的呀。”
“這好像黑色的金魚。”
“這比金魚更可愛!”
“他們為甚麼不絕地遊來遊去?”
“他們為甚麼還不變青蛙?”
他們的疑問把我提醒,我看見眼前這盆玲瓏活潑的小動物,忽然變成一種苦悶的象征。
我見這洋磁麵盆仿佛是蝌蚪的沙漠。它們不絕地遊來遊去,是為了找尋食物。它們的久不變成青蛙,是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這幾天晚上,附近田裏蛙鼓的合奏之聲,早已傳達到我的床裏了。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會聽見它們的同類的歌聲。聽到了一定悲傷,每晚在這洋磁麵盆裏哭泣,亦未可知!它們身上有著泥土水草一般的保護色,它們隻合在有滋潤的泥土、豐肥的青苔的水田裏生活滋長。在那裏有它們的營養物,有它們的安息所,有它們的遊樂處,還有它們的大群的伴侶。現在被這些孩子們捉了來,關在這洋磁麵盆裏,四周圍著堅硬的洋鐵,全身浸著淡薄的白水,所接觸的不是同運命的受難者,便是冷酷的琺琅質。任憑它們鎮日急急忙忙地遊來遊去,終於找不到一種保護它們、慰安它們、生息它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