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子愷的隨筆,好多地方都可以與葉紹鈞的《隔膜》作比較觀。在描寫人間的隔膜和兒童的天真這兩點上,這兩個作家是一樣的可愛。其實這兩點也隻是一物的兩麵,愈是覺得人間的隔膜,便愈覺得兒童的天真。盧騷曾喊過“返於自然”,子愷恐怕要喊一聲“返於兒童”。
子愷是怎樣的寫人間的隔膜呢?試看《東京某晚的事》,老太婆要求一個陌生人替她搬東西,陌生人不願意,接連回報她兩聲“不高興”,因為他是帶了輕鬆愉快的心情出來散步的。子愷見了這事,心裏就想:“假如真有這樣的一個世界,天下如一家,人們如家族,互相愛,互相助,共樂其生活,那時候陌路都變成家人。像某晚這老太婆的態度,並不唐突了。這是何等可憧憬的世界!”再看《樓板》,樓上的房東與樓下的房客隻有授受房租的關係,此處都可以老死不通往來,真是所謂“隔重樓板隔重山”。而這“樓板”,也就是《鄰人》篇中那“把很大的鐵條製的扇骨”。像“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那樣的詩意,是久矣夫不可複見的了。《隨筆五則》裏的第四則寫人們用下棋法談話,最為警辟:“人們談話的時候,往往言來語去,顧慮周至,防衛嚴密,用意深刻,同下棋一樣。我覺得太緊張,太可怕了,隻得默默不語。安得幾個朋友,不用下棋法來談話,而各舒展其心靈相示,像開在太陽光中的花一樣!”
或者人都是互相隔著一堵牆,如葉紹鈞所說。把牆撤去的,隻有兒童。子愷在《隨筆五則》之三裏也說:“我似乎看見,人的心都有包皮。這包皮的質料與重數,依各人而不同。有的人的心似乎是用單層的紗布包的,略略遮蔽一點,然而真而赤的心的玲瓏的姿態,隱約可見。有的人的心用紙包,驟見雖看不到,細細摸起來也可以摸得出,且有時還要破,露出緋紅的一點來。有的人的心用鐵皮包,甚至用到八重九重,那是無論如何摸不出,不會破,而真的心的姿態便無論如何不會顯露了。我家的三歲的瞻瞻的心,連一層紗布都不包,我看見常是赤裸裸而鮮紅的。”
子愷是怎樣的寫兒童的天真呢?你瞧,元草要買雞,他就哭著要;不像大人那樣明明是想買,卻假裝著不想買的樣子。《作父親》中阿寶和軟軟都說他們自己好;不像大人那樣,明明是想說自己好,也假裝著謙讓不說出來。(《從孩子得到的啟示》)
子愷又因為思想近於佛教,所以有無常、世網、護生等觀念。
他覺得人世是無常的,短暫的;所以人一天天走近死亡國而毫未覺得者,隻是由於把生活歲月精細的劃分,年分為日,日分為時,時分為分,分分為秒,便覺得生活是一條無窮而且有趣的路了。這意見,後來屢次提到。《阿難》中雲:“在浩劫中,人生原隻是一跳。”《大賬簿》雲:“宇宙之大,世界之廣,物類之繁,事業之多,我所經驗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粒細沙。”《新年》與《漸》同意,也講到時間劃分愈細,則人也愈感到快樂。
他又覺得金錢常限製了興趣,這或者可以說是世網。第一本隨筆集的第一篇,就是《翦網》,大意說大娘舅覺得大世界樣樣有趣,唯一想到金錢就無趣。《從孩子得到的啟示》則讚美孩子“能撤去世界事物的因果關係的網,看見事物的本身的真相”。《華瞻的日記》說華瞻看見先施公司的小汽車就一定要買,他不知道爸爸不會帶錢或錢不夠就不能買。
他又最愛生物,尤其是渺小的生物,可見他的仁愛之心是無微不至的。《蝌蚪》寫孩子們用清水養蝌蚪,子愷恐怕蝌蚪營養不足而死,便叫孩子們倒許多泥土到水盆裏去,後來還叫他們掘一個小池。《隨感十三則》中有兩則是憐憫被屠殺的牛和羊馬。《憶兒時》對於蟹和蒼蠅的殘殺也認為不應該做,尤其是文人所詠歎的“秋深蟹正肥”,他們以為風雅,“倘質諸初心,殺蟹而持其螯,見蟹肥而起殺心,有什麼美而值得在詩文中讚詠呢?”
照這樣說來,子愷的小品裏既是包含著人間隔膜和兒童天真的對照,又常有佛教的觀念,似乎,他的小品文都是抽象的、枯燥的哲理了。然而不然,我想這許就是他的小品的長處。他哪怕是極端的說理,講“多樣”和“統一”這一類的美學原理,也帶著抒情的意味,使人讀來不覺其頭痛。他不把文字故意寫得很艱深,以掩飾他那實際內容的空虛。他隻是平易的寫去,自然就有一種美,文字的幹淨流利和漂亮,怕隻有朱自清可以和他媲美。以前我對於朱自清的小品非常喜愛,現在我的偏嗜又加上豐子愷。聊記數頁,以表示我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