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漫說奇書因緣,夢回多事金陵(1 / 1)

“賈府裏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家夥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

“姑娘作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東西分了一半子給娘家。”

“他門前的獅子,隻怕還是玉石的呢!”

這市井流傳的種種議論,說的都是那“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金陵賈家寧榮二府。因著祖上戎馬勳功,後又晉了位賢德妃,便使得本就“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賈家,更成為富貴兩全的世家望族。

這個占據大半條寧榮街的鍾鳴鼎食之家,生活真實究竟何如,一般百姓並不知曉。所能者,不過依隱約窺見的一星半點子“崢嶸軒峻”,或據兩府中人花錢如流水的表象,便由著幻想跑馬發揮,敷衍作亦真亦假許多傳說,為賈氏一族更籠上層神秘莫測的麵紗。甚至有人編了傳唱歌謠,將其奢靡大肆渲染:

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

吃不窮,穿不窮,算來總是一場空。

然而,成長於類似環境下,身為貴族後代的曹雪芹,卻似乎專為揭去這一層虛假光環而來。但隻見他橫眉冷目、奮筆疾書,不僅把這些不明就裏的臆想猜測統統驅散,還把那千年以來包裹嚴密的“聖恩”偽裝一並破除,在那麵漫長的、“瞞與騙”的功德牆上,生生剌出了一道缺口。

卻原來不管怎樣的富貴榮華、因緣流轉,世事左不過皆是大夢“一場空”。

回首溯源,這確隻是段“算來總是一場空”的陳舊故事。好景難長、盛筵必散的天機,每個沉醉榮華的人都不願相信,但,無從躲避,自有史來,代代上演。多少“斜陽草樹,尋常巷陌”的歎詠,多少風流、多少風華,盡數不都已被雨打風吹而去?留下來的,隻有暖風拂落花瓣,慵懶懶卷起的一絲味道,莫名熟悉。

毋論雪芹筆下賈家,抑或現實版雪芹自家,都不能幸免。

昔日曹家,曾享有極致尊榮:雪芹祖父曹寅染疾,康熙皇帝星夜賜藥;乾隆六巡江南,曹家四次接駕……可後來呢?倏忽門庭被抄,落難的雪芹“茅椽蓬牖,繩床瓦灶”,流離潦倒,飄泊如蓬。從雕欄玉砌、美姬翩躚的歌舞場,到衰草枯楊、荒涼破敗的陋室空堂,世事變遷,滄海桑田,窮通離合,幻換隻在旦夕之間。

大起大落之中,片片心肺成灰。曆盡磨難,飽嚐苦辣的曹雪芹,隻得憑一身文才,借由著“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的事業,自題其中百味感慨: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紅樓夢》中的荒唐和辛酸,何嚐不是雪芹在記錄自身所曆,作者之癡,正是他在艱難世事中跋涉良久的醒悟。或許,書中那刻有“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嚐之盛”的賈氏宗祠匾額,就曾高懸於曹家祠堂,而一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的對聯,也曾鏨掛在曹家堂屋正梁。曆經變故,想必雪芹已看透那“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的虛假,認清了“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榮寧”的偽裝。隻是,他說不清,也不能說,在那個文網嚴酷的年代,滿腔苦惱沸騰於心,雪芹日夜忍受著煎熬。

許是應著什麼機緣,便有兩位“骨格不凡,豐神迥異”的仙人,分別幻化作人間一位“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醃臢更有滿頭瘡”的癩頭和尚和“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的跛足道人,翩然而來,專為赴雪芹一場筆下邀約。彼此相逢之下,為全當日“女媧補天未用之石”富貴遊曆的心願,二仙受雪芹囑托,便將那頑石攜入紅塵,也好將神瑛、絳珠的一段灌溉前緣並作了結。

“劫終之日,複還本質”,石上留下朝代紀年、地域邦國皆無可考的斑駁故事,便是奇書《紅樓夢》的由來,也是雪芹“真事隱、假語存”的苦心經營。

曹公開篇就有“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玄語,後至高鶚續書,又在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送慈柩故鄉全孝道”中,寫寶玉重遊太虛幻境,入得“真如福地”,也呼應著擬了一副對聯雲: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真與假,色與空,隻在閱者斟酌取舍之中。正所謂“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又從來“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癡”,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世上情緣,原都隻是些魔障而已。

可歎世人偏看不穿。

為將已感知的、尚未能夠感知的盡數沉澱下來,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將自己血肉,都研碎在蘸筆的墨硯裏。嘔心瀝血,慘淡經營,方才釀出這既醇厚又清洌的奇釀美酒,以饗後人芸生各各悲喜。是謂: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隻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哀。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