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某天,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穿過片片燦爛的花圃,越過竿竿翠綠的修竹,環繞過一座座雅致的竹屋,在後山呼朋引伴,彙聚成一條波瀾壯闊的水龍,激情澎湃地衝入穀底水潭。一座雙子峰似被人硬生生用巨斧劈開,呈九十度筆直向下,矗立在潭水兩側。遠遠望去,石壁上鬱鬱蔥蔥,掛滿了粗大的藤蔓。各種紅的,白的,黃的,紫的小花,星星點點地綴著。此時,它們在我眼裏是那麼地可愛。我坐在饅頭似的山頂,穿著師傅用他的長衫改小的衣服,晃動著寬大的衣袖,像個幽靈一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下麵正做龜爬地小老頭,笑得那個燦爛。這一局我贏了,揚眉吐氣啊。這個老小子,肚子裏那根花花腸子,九曲十八彎,盡出餿主意,整整惡整了我六年。六年啊,那得多少個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啊!整個一部兒童血淚史!六年後的今天,我終於要翻身了,心情那個舒暢啊,郎裏滴個郎當,郎裏滴個郎當……
半個時辰後,那個自認白衣飄飄,風流倜儻,天下無敵,宇宙無雙的小老頭衝破藤蔓的重重阻撓,全身綠意盎然地爬上山峰,披頭散發地衝到我麵前,吹胡子瞪眼睛地嚷嚷著:“不……不行,這局……不算!”我斜睨他一眼,“為什麼不算?你讓我逆行經脈在易穀上空飄了十天十夜後又讓你寶貝徒兒我頂著百多丈的瀑布沿著光溜溜的石壁向上爬,自己吃飽喝足養足精神了卻選有藤的一麵去飛,這樣就算?唉,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您老人家不但飄飄神功沒得施展,沒有輕易取勝,自己反而變成了落湯雞,一敗塗地。怎麼,現在輸了不認帳啊?”“要……要不是……”我不等他說完,趕緊炮轟道:“要不是什麼,輸了就是輸了,這就是結果,這就是事實!”“你……”“你什麼你,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輸了就是輸了,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失敗是成功他兒子,贏得多了,總得失敗一回吧,要不然風華得絕代了!”“設……”“舍什麼舍,有舍才有得,舍得下你的麵子,得到你徒兒我的尊重,這是流芳百世,功載千秋的偉業啊!徒兒我對師傅你的胸懷那個佩服啊,猶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對你的景仰之情猶如黃河之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勇敢和懦弱隻有一線之隔,勇敢邁出這一步,戰勝自己,承認你贏了!”“理應……”“這就對了嘛,我贏了,師傅你輸了,好了,我們進行下一輪比試吧。”嘭,師傅又掉下水了。
三天後,月影朦朧,和風習習。我泡在溫泉裏,師傅靠在岸邊岩石上。溫泉中間有個天然形成的小方潭,周圍有晶石與溫泉隔開,這裏的水溫要比溫泉裏的高得多。我習慣性地倚著潭中晶石,雙手抱頭,聽著水裏咕嘟咕嘟地冒著或黑或白或紅或綠的氣泡,各種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圓的扁的毒物浮上浮下,不知疲累;聞著水裏或香或臭或濃鬱或淡雅的氣味,各種花啊草啊果啊葉啊根啊莖啊飄來蕩去,載浮載沉;仰頭看著天上亮的暗的,閃啊爍的的星星,鬱悶地腹誹不已。太齷齪了,太值得人鄙視了!說什麼公平比試,為老不尊,自己事先在身上藏那麼多果脯肉幹,美酒甘露,這樣就是再在他的石頭堆上窩上個十來天也不過是小菜一碟。可憐我空著肚子,局限在這個小水潭裏,哪都去不了,身上皮都快泡發了,真個度日如年啊。我瞄瞄遠處的師傅,他老人家吃飽了喝足了正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塊大石頭上,眯著眼看星星。那個滋潤,那個得瑟。我偏過頭,眼不見為淨。
星光閃爍中,迷迷糊糊的,我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被關在地壇裏時的情景,周圍黑漆漆的,沒有絲毫光亮,伸手不見五指。我睜大眼睛想看清周圍的一切,卻悲哀地發現什麼也看不到。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昏昏沉沉中,似乎有人喂我喝了些什麼;昏昏沉沉中我醒過來,繼續努力地看著周圍,想象著周圍的一切,想象著我能看到它們的樣子。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時間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過去。隱隱約約中,眼前出現了一片光亮,白朦朦的,霧朦朦的。我平靜地看著,緩緩地適應著。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時間一瞬瞬地過去。漸漸地,眼前浮現出模糊的輪廓。時間流逝如沙,我仿佛能感覺到它從我的指尖滑落。終於,我看清了,麵前微笑著的師傅,他望著我,漂亮的鳳眼彎成了溫柔地月亮,一頭銀發柔順地披散著,白衫微揚,風度翩翩。我嗬嗬樂了,慢慢地爬過去,揪住他的衣擺,忘記了時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師傅帶我出了石屋,來到了山上。微涼的風帶著花花草草的清香,帶著潤潤的水氣兒,輕輕拂過我的臉龐,我清醒了些。坐在石頭上,看著淡淡的月光把近處的樹遠處的山渲染得如夢似幻,怔怔地出神。我忘記了呼吸,感受著自己的思緒隨風飛揚,穿過樹影婆娑,越過飛瀑流泉,沿著山脈走勢如一條遊龍,時而蜿蜒盤旋,時而縱橫千裏。活潑處,鳥鳴山澗,綠水歡笑;狂燥時,驚雷震天,暴雨顫地;靈動處,風聲度竹韻繚繚,月影寫梅痕幽幽;寂寞時,孤煙老樹描落寞,殘陽枯水畫寂寥。朝朝暮暮,時風時雨;南南北北,時暖時寒。遠觀處,雲雲霧霧,吞吞吐吐;近看時,枝枝葉葉,明明暗暗。飛瀑流泉吟山澗,清風明月洗鬆林。多情處,青鳥報訊,梅木傳情;無情時,風掃落葉,雨打嬌花。豪氣時,踏浪乘風登浩月;負氣處,鬆筋易骨下九泉。不為紅顏愁皺麵,隻為飛雪白了頭……此時不知神何處,卻教三魂夢顛倒。不知不覺間星月隱退,後知後覺後旭日東升。望著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的太陽,我感受著它的光明,感受著它的溫暖,身似青風心如月,招來流雲撫嬌陽。這一刻,我明顯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變化:一種由內至外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