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富堂不長不短的五十年人生曆程,包含了太多的內容。他這一生承載的文化意義的豐富性、複雜性,超過了別人幾輩子。和那些普通農民的個性氣質、人生境界、生活道路比起來,他似乎總處在錯位之中。他出生於貧寒農家,又是不受父母看重的老三,但他沒有像老實木訥的父親那樣本分做人,而是憑心計手腕當上劉家掌櫃的,從此呼風喚雨,富甲一方;他不是安心於當一個養尊處優的土財主,而是與團總魏文炳爭風吃醋,打著為民除害的旗號將其置於死地,從此走上落草為寇的土匪生涯。

土匪,這兩個字看起來簡單,實則極其複雜。在一般老百姓眼裏,土匪就是那些殺人越貨、花天酒地,普通老百姓聞知色變的家夥;在最高統治者和各級政府大小官員們眼裏,對土匪的定位除了與老百姓相似之處外,還包括了不守法律、蔑視官府、犯上作亂等含義。但若將其放在一個更久遠寬泛的社會角度來看,問題就遠不是這麼簡單。從數量來看,在一般意義上,土匪少至一兩人,多至幾百幾千;但如果是幾萬、幾十萬人的隊伍呢?還能叫土匪嗎?再則,不同社會集團的人在不同的時期,站在不同的立場,從不同的角度,對土匪的定位定義又可能迥然相異。比如曆史上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等領導的大大小小的農民起義隊伍,當時的統治者均視為土匪,必欲剿殺,但老百姓和我們今天的人則認為他們是反抗黑暗統治的革命英雄;而這些農民起義首領和他們的後人一旦“革命”成功,坐上皇位,又會視那些不滿他們統治的反抗者為“土匪”,如朱明王朝對李自成、張獻忠;再比如二十世紀上半期錯綜複雜的中國社會,滿清統治者視革命黨為匪,老百姓則視那些亂殺亂搶的軍閥隊伍為匪;國民黨蔣介石視共產黨、紅軍為“共匪”,共產黨和人民則視國民黨隊伍為“白匪”;甚至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後期,在“文革”武鬥動亂中,不同派係的群眾組織也互相攻擊對方為“匪”。

由富足的農民淪落為土匪,這本已是一次人生的錯位;可魏富堂又不象一般土匪那樣在殺人越貨中走完自己的人生旅程。由於攻打教堂和結識謝靜儀這兩個偶然的機緣,受到了現代文明的啟發和熏陶,竟然一改過去的暴烈凶蠻,對人對事逐漸變得平和寬容,於是便有了建橋修路辦教育等文明舉措。如果按照古往今來“土匪”非搶即殺、奸淫擄掠的行為規範來衡量,他這又是一次“錯位”。在最後決定青木川和他自己命運歸宿的關鍵時刻,他其所以選擇了率部投誠而不是像李樹敏那樣負隅頑抗,除了有共產黨代表林閩覺許諾的“保證所有投誠人員生命財產安全”因素外,無疑還與他上述對人生、對世界認識態度的改變有著密切的關係。但他沒有想到時過境遷後,談判代表的許諾竟然落了空。否則,如果他走上外甥苦勸的道路,會是一種什麼結局,那就很難說了。也許像於四寶那樣死裏逃生,在海外終老餘年;也許像劉芳那樣窮凶極惡,危機時刻最大限度地殺傷對方然後自己了斷;也許像李樹敏那樣走投無路,被生擒活捉後斬首示眾。無論哪一種,隻要不接受投誠招安,雙方就免不了幾場血戰,免不了更多人的流血犧牲。人生的鏈條改變了一環,隨後的一切自然另是一種結果。正如老黑格爾在評價荷馬作品人物時說過的:“每個人都是一個整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一個完滿的有生氣的人,而不是某種孤立的性格特征寓言式的抽象品,隻有這樣的多方麵性才使性格具有生動的興趣。”(2)

老革命馮明,是小說的另一個主人公——當年進駐青木川的解放軍三營教導員,共產黨工作隊隊長。他和魏富堂雖然分屬兩個不同陣營的頭麵人物,但由於魏的不戰而降,接受整編,因而他們之間並沒有正麵衝突和交鋒。青女揭發了魏私藏槍支和鴉片後,隨即以性質改變為由將其押進大牢,從這時直至槍斃,魏作為失去自由的階下囚,更沒有任何反抗的可能。馮明的尷尬從個人生活方麵來說是愛情與婚姻分離的無奈,從社會政治層麵說則是他自己對當年在青木川鎮反、土改濃厚的革命懷舊情結與現實、與當年老部下們的淡漠這一巨大反差帶來的失落與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