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3)

盡管李春林多次想象過也看見過小山剃了禿頭的樣子,為那種樣子痛楚不已,一直痛到有些麻木了,可是他真的再一次看見小山沮喪的禿頭,他心上的搐痛還是像刀子剛剛割過一樣。小山剃禿頭穿了帶號碼的衣服。他的衣服像他曾經無錢購買的校服,是統一製做的式樣,灰色沒有衣領,好像是專門為了適合剃了禿頭的灰溜溜模樣。小山難得的來信的確有“微山湖”這樣的地址,可是李春林卻沒有看見有荷花和蓮葉的美麗的大水,遠遠的向地平線那邊鋪去的倒是無邊的荒漠,能叫人徹底滅絕了逃跑的希望。在長條桌子的這一頭等待,能看見外麵聳立的高高的大牆,大牆上橫拉的高壓電網不知道曾經電死過犯人沒有。小山低垂著禿頭出現在桌子的那一頭,李春林顧不得再去看外麵的大牆,小山觸目驚心的禿頭他也不敢久看,他聽見小山低聲叫他:“哥。”

李春林默默地看著小山一言不發。他強抑著自己的感情保持冷靜,他聽見小山又叫他一聲:

“哥。”

李春林點點頭。

小山說:“媽好吧?”

李春林不告訴小山真實的情況,不讓小山知道母親已經雙目失明,他說:“媽好,你不用牽掛媽。媽想跟著我一起來看看你,我不讓她來。”

小山說:“千萬別叫媽來,她看見我這個樣子,會難過得受不了。”

李春林說:“我知道,我不叫她來。”

小山說:“哥,我真後悔……”他哽咽了。

李春林不讓自己的聲音打顫:“知道後悔就好,你要是早知道後悔就好了。”

小山哽咽著說:“哥,我要是那時候聽你的話,好好念書,不去學武術……”

李春林不讓小山說下去:“過去的事不用說了……我也不好,我沒盡到責任。爹臨死的時候不放心你,叫我操心,我沒有把心盡到。你走到這一步,我心疼……我不知道你在這裏什麼樣,早就想來看看你,村裏的事太多了……”

小山說:“哥,我就是想家,想媽,想你,也想姐姐……”他流淚了。

隔著長長的桌子,李春林看見小山的眼淚從臉上往下滾,他萬箭穿心,努力克製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他說:“你不要想家,也不用牽掛媽,在這裏好好改造……”

小山擦擦眼淚說:“我知道。”

李春林看著小山被眼淚冼過的臉,說:“小山,我問你,你有沒有什麼事沒交代?”

小山不說話。

李春林說:“你不說實話,你不是自己幹的,你是受了老幹的支使,老幹把你送進了監獄,他自己倒逍遙法外。”

小山不說話,把頭垂下去不看他的哥哥。

李春林著急地說:“小山,到這個時候了,你還執迷不悟嗎?”

小山用手把頭捧住,頭在自己的兩隻手裏搖,李春林不知道他是在否定什麼,還是在拒絕什麼,或者是在痛苦地掙紮。李春林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等待小山從自設的網絡裏掙脫出來,警察告訴他時間到了。李春林把帶來的包裹推向桌子的那一頭,說:

“這是媽捎給你的幹糧,小餅是昨天晚上烙的,放了糖,媽知道你愛吃甜。”

警察催李春林離開,把小山帶走,小山回過頭來滿臉淚水叫:

“哥!”

李春林追著他的背影叫他:“小山。”

小山沒有答應,也沒有再叫,人已經看不見了。李春林看著空蕩蕩的桌子那一頭淚水湧流,不能自已。

小山穿了帶號碼的灰衣服剃了禿頭的樣子一直伴隨李春林回到三河縣,在縣公安局方軍的辦公室裏坐著沙發喝水,李春林眼前不時浮現出小山低垂著禿頭灰溜溜的模樣,他想著趕走也不能。方軍給他倒了兩杯水,他都是光喝水不說話。方軍當了公安局的正局長由副局長的辦公室搬到正局長的辦公室裏,房間比原來的那個大,多了兩張沙發,桌子上的電話也多了一部。李春林喝完方軍給他填的第三杯水對方軍說:

“我看出來了,小山有了悔改的意思。”

方軍說:“我馬上派人去勞改場,從小山那裏打開缺口,隻要拿到足夠的證據,我就為三河縣除掉這一害。”

李春林說:“僅憑他們殺死花燈籠證據就夠了。”

“要從根上挖出來。”方軍頗有感觸地說:“春林,你給我的觸動太大了,你說得對,是軍人就應該衝鋒打仗。”

李春林說:“老排長這才像個當兵的。這兩年,我有時候看見你,覺得你不像我的排長了。”

方軍說:“地方上的事比部隊難辦,有些事不得不周旋,有時候我也覺得怪窩囊的。”

李春林說:“窩囊也是幹,不窩囊也是幹,與其窩窩囊囊地幹,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幹呢。”

方軍說:“說得對,春林,我就先拿老幹痛痛快快地開一刀,不狠狠地治一治,老百姓沒法過安寧日子。”

李春林說:“你當局長了,不再帶個‘副’字,你說了就算,你想治,還有不讓你治的?”

“有。”方軍還沒說有什麼人不讓他治,桌子上的兩部電話同時響了,他抓起紅色的一部讓灰色的一部在那裏響著,他對著紅色的話筒講話:“喂……哦,是王縣長……”

副縣長王誌國的額頭到了夜裏就不像白天那樣光亮了,再亮的額頭也會有黯然失色的時候,他自己看不出來,別人卻能夠一目了然,隻是沒有人給他告訴,擔心他不願意接受真相罷了。三河隻有一個人敢給他挑明真相,讓他明白他的額頭光亮是借了太陽的光芒,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老幹。某一個愉快的三月周末王誌國和老幹秘密度過,老幹請王誌國吃三河縣沒有的“金宴”。三河縣盛產黃金,卻沒有一家酒店的廚師能把金子錘成可以吃下去消化的金箔點綴佳肴做成“金宴”。老幹請王誌國坐飛機去廣州享用,周末的下午兩點乘班機南飛,吃過“金宴”第二早晨再往北飛回來。老幹不把自己用過的蘭彩雲那樣的東西給王誌國,他知道王誌國有三河縣招待所的服務員受用,但是他送給王誌國一套係列的藥物,以便王誌國像藥物包裝盒上的圖畫那樣騎馬的武士金盔金甲金槍兀立。老幹代製藥的廠家作一回廣告宣傳,讓王誌國相信藥物的奇效,他說北方的一個老幹部從南方帶回了一包,老伴以為是飯桌上的調味佐料,煮好麵條以後投進鍋裏,一鍋麵條呼地立起來了。作完宣傳老幹盯住王誌國的額頭不放,說王縣長你這額頭到了夜裏就不那麼亮了,就是得吃藥。上了往北飛的班機老幹再一次叮囑王誌國,千萬把藥物保管好別讓老婆做飯用了。王誌國老婆沒有發現王誌國從南方帶回的藥物,後來三河縣的藥店裏也有了此類藥品的時候,王誌國老婆偷偷地買回一種王誌國卻不肯服用,他大罵藥店下流,應該像賣非法出版物的書店一樣列入“掃黃”之列。冬天的夜裏王誌國老婆早早地睡過去了,王誌國額頭黯淡難以成眠。半夜過後,他聽見門鈴響,拐拐老婆讓老婆下去看看,老婆翻個身繼續大睡,他隻好自己下去把門打開。老幹目光如鷹走進來,王誌國心頭一驚說:

“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來?”

老幹不慌不忙說:“我沒害怕,你倒先害怕啦?”

老幹不用王誌國引路也不用王誌國禮讓,自己走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王誌國披著衣服跟在老幹身後走過來,王誌國問老幹:

“喝不喝水?”

老幹一抬手止住王誌國。他打開隨身帶來的小包,攤開在茶幾上,一堆金子的飾物在燈光裏閃亮。

王誌國不看金子說:“你拿走。”

老幹說:“不敢要啦?”

王誌國不說話,點一支煙抽著,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裹緊。

老幹說:“你應該明白,這一些你不要,你以前要的也夠了。”

王誌國說:“你打算幹什麼?”

老幹說:“沒有別的要求,再保保兄弟。方軍那小子這一回跟我拚上了。”

王誌國說:“你做得也太凶了。”

老幹凶狠地逼視著王誌國,說:“你說我做什麼啦?”

王誌國擺擺手說:“好了好了,你別吵,我盡力而為吧。”他指著茶幾上的一堆金子,說,“這些東西你拿回去。”

老幹微微冷笑,說:“你到底害怕了,不敢要了。這些東西,兄弟不缺,帶來了,我就不帶走了。”他走向門口,轉過身來又說,“你當了共產黨這麼多年幹部,你應該明白共產黨的王法,我進去了,你也逃不掉。”他低聲地威嚴地命令王誌國,“給我開門。”

王誌國給老幹把門打開,老幹的身子一晃走出去,樓梯間嗖地竄出一條人影,敏捷得像一隻野貓,王誌國渾身一抖把門關上,黑夜裏長長地喘一口粗氣。老婆在臥室裏說夢話,好像在固執地堅持什麼事情,咕咕嚕嚕含糊不清,似乎與割雙眼皮的手術有關。老婆年過半百陡增愛美之心,渴望改變自己忍受了大半生的容貌,用現代整容術整修出另一種樣子的眼睛,又擔心手術失敗,眼睛度過了青腫如大熊貓的一段時期之後會變得更加難看,一直委決不下,就在夢中跟不知什麼人討論了。

天亮之後,李春林還要一遍又一遍地給母親講述小山在那裏的情況,才能讓母親又被攪動起來的心稍微平靜一點兒。他仍然不說小山剃了禿頭,讓母親心中的小兒子還是留了學生頭穿統一式樣的校服模樣。他也不說小山來信的地址有假那個地方沒有美麗的大水,他說那個湖上的小船從蘆葦叢中穿出在水深的地方撒網捕魚,母親稍微有一點懷疑,說冬天了還會有蘆葦嗎?李春林說那個地方不用蘆葦作蓋房子的屋笆,所以冬天了蘆葦依然站在水裏沒有割掉。母親不關心那個地方的自然風光,她擔心小兒子在那裏吃不飽,一遍又一遍叮問李春林小山是不是真的沒瘦。李春林用兩手在自己臉上比劃一個母親看不見的輪廓,說小山的臉胖成了這個樣子。母親還不放心小山睡覺的地方,不相信那些人睡覺的地方會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幹幹淨淨的,李春林告訴母親電視也有不撒謊的時候,小山睡覺的地方真的是幹幹淨淨的,床單都是白底帶了藍格子。母親擔心小山不會自己洗床單,李春林還沒有想出合適的話來讓母親放心,芳芳叫喊著叔叔跑進來,芳芳進門就說:

“叔叔,媽媽不好了!”

林芳忍受著病魔無情的折磨走向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在病床上的掙紮不再是為了活得更長久一些,而是為了讓死亡之前的這段時間減少一些痛苦,醫生用大劑量的藥物幫助她。立在床頭的輸液架一直吊著玻璃瓶子,玻璃瓶子裏的藥水有的白色有的黃色,咕嚕嚕的水泡生起來又消失了,消失了再重新生起來,像林芳彌留的生命一樣讓人希冀又讓人失望。李春林和二蘭帶著芳芳守在床邊,芳芳害怕媽媽閉著眼睛全無血色的麵容,想看又不敢看,向李春林的腿邊偎了又偎,李春林拍拍芳芳的頭,叫她不要害怕,媽媽是睡覺了。林芳睜開眼睛的時候雙眼皮的大眼睛依然很美,芳芳看著不那麼害怕了,就問媽媽痛不痛,林芳喃喃地說不痛了,芳芳說:

“不痛了咱回家吧,我想媽媽。”

林芳說:“回家,媽媽這就回家。”一陣劇烈的疼痛突然襲來,她咬著牙挺住沒有呻吟,又把眼睛閉上了。

李春林俯身說:“叫醫生來看看吧?”

林芳閉著眼睛搖搖頭。

二蘭急切地叫她“大姐”,芳芳害怕地叫她“媽媽”,林芳閉著眼點頭。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說:

“二蘭,你領著芳芳先出去一會兒。”

二蘭領著芳芳走出病房以後,李春林看著林芳病痛難忍的樣子憂心忡忡,說:“叫叫醫生吧?”

林芳說:“不用,痛過這一陣就能強點兒。”

李春林說:“你喝點水吧?”

林芳點點頭。

李春林往杯子裏倒點水,用小勺舀到林芳的唇邊,林芳喝了兩口,搖搖頭。李春林放下杯子,拿毛巾擦去林芳額上的汗。林芳的疼痛慢慢地緩解了一些,她閉閉眼,又睜開,說:

“能睡過去就好了,就是睡了覺不痛。”

李春林說:“那麼你睡吧。”

林芳說:“不睡了,有我睡的時候,睡過去再就不醒了。”

李春林說:“別瞎說了。”

林芳說:“我不瞎說,我沒有時間瞎說了,我得說正事兒,春林,你一直問我為什麼,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得告訴你了……”

李春林連忙阻止她:“不,你別說,等好了再說。”

林芳固執地堅持:“我得說了,我再不說,我就沒有機會說了。我不能就這麼稀裏糊塗地走了,我得叫你明白。”

李春林還是阻止她:“你別說,等你病好了再說。”

林芳搖搖頭:“我的病不會好了,我早就知道不會好了。我的病一得下,我就知道不會好了,我的病根太深了……我本來應該跟了你,我要是跟了你,也許就不會得這種病,可我跟了王寶山……其實也不能冤王寶山,我的病,要是冤,應該冤另一個人……”

李春林有些著急地問:“冤誰?”

“王誌國。”

“你是說當副縣長的王誌國?”

“是他。”

“我猜出來了,你兩次去找他……你和他……怎麼認識的?”

“他那時候在道口鎮當黨委書記……”林芳說得很慢,好像過去的事情無比遙遠她需要用力回憶,“我畢業以後在村裏幹活,他上俺村來,他看見了我。那時候你已經當兵了。你知道我不願在村裏,我很想出去找個工作。王誌國就在那時候,把我安排到鎮裏的小招待所當了服務員……後來他告訴我,他是一看見我,就看上我了……”

李春林完全能夠猜到在鎮裏的小招待所會發生什麼事情,他不說話,努力抑製著心中翻起的波瀾,聽林芳說下去:

“鎮裏的小招待所客人不多,工作很輕快。王誌國有時候來陪陪客人,坐一坐就走了,見了麵隻跟我說幾句話,很親熱很和藹的,我覺得王書記這個人不錯,沒有架子,我見了他也沒有拘束的感覺,願意跟他說說話。有一天他送走客人以後,沒有走,讓我開了一個房間住下了……”

李春林屏住呼吸,把一個玻璃杯抓到手裏用力握住,免得自己會嚇人地喘氣。林芳的話卻像在展開不宜公開的圖畫:

“快到睡覺的時候了,他忽然叫我說要水……”

李春林緊緊地握著水杯,幾乎要把水杯握破了。林芳往下的講述很簡略,她略去了有過婚姻經曆的男人能夠想象出來的情節,她的省略留下了巨大的空間讓李春林用怒火去填充,她緩緩地補述此後的情景:

“從那兒以後,王誌國就經常住到小招待所了。他說,他看不中他的妻子,他早晚要娶我……等他調到縣裏,離開了道口鎮,他就再也沒有找過我……這時候,我發現我懷孕了……”林芳長長地喘口氣,說下去,“這時候我才知道,王誌國並沒有打算跟我結婚……我沒有人商量,我不敢去流產,我害怕被人發現……我當然不能再跟你,我不能害你,我就找了比我大八歲的王寶山……”巨大的疼痛又向她襲來,她忍受著劇痛掙紮著說話,“你知道我心裏有你,我心裏一直有你,到死,你也在我心裏。我特地嫁到羊角村來,就是想到死也能看到你……春林,這些年,你不知道……我心裏的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