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羊角村像所有窮村子一樣,也有狗。羊角村的狗像所有富人家的狗和窮人家的狗一樣,願意在夜裏吠叫。它們一旦在夜裏吠叫起來便非同尋常,“一犬吠影,十犬吠聲”,動亂的年代與和平的時期都是如此,它們不願意人在夜裏驚動它們。本世紀九十年代中葉海晏河清,福瑞祥和,羊角村的狗在年底的一個深夜裏突然狂吠起來,令人想到許多不安寧的字眼,記起曆史上曾經有過的好多夜半狗咬的事情。

年底的深夜裏羊角村的這一場狗咬發生得很突然,猝不及防。似乎就是因為有一道手電筒的光柱突然在黑乎乎的街道上胡亂閃射,原本蕭索的寂靜的村莊一下子就騷亂起來。沒有人能夠說清是誰家的狗最先發出了第一聲吠叫,聽上去好像是在村子的東頭,然而很快就轉到村子的西頭去了。它們互相對罵,互相攻訐,言辭激烈,嘈雜混亂,彼此聽不清對方究竟說了些什麼,它們隻是盡力提高自己的嗓門,認為世界上的真理就掌握在聲音最大的一方。它們把睡夢中的孩子都吵醒了,孩子驚厥厥的哭叫引不起它們的注意,它們盡管一味地吠咬下去,稍有緩和,隻是為了喘口氣積攢一下氣力,以便把深夜的吠叫推向一個新的高潮。

羊角村村委主任王有田、會計家慶、電工劉東就走在深夜的一片狗吠裏。他們射出的手電筒光柱是這場狗吠的起因,全村的狗無一例外全都加入了這場吠咬以後,他們也沒有熄滅手電筒光柱。他們把光柱投射到一家大門上,一隻手就去打門,擔心門栓擊打門板的聲響不能穿越狗吠叫醒主人,家慶就一邊打門一邊大叫:

“楊菊香,楊菊香,開門!”

楊菊香的聲音隨著屋裏的燈亮傳出來,她打開門就問:“買什麼?”

家慶說:“買個好覺。”

楊菊香明確告訴他:“買好覺找你老婆。”她接著就看見了旁邊的王有田和劉東,劉東的肩膀上還扛著一架梯子。楊菊香大惑不解了。她問:“半夜三更的,扛著個梯子幹什麼?”

家慶說:“進家說,進家說。”

楊菊香沒有領著引起狗咬的三個人進家,她把他們領進了她的小賣部裏。小賣部安在南屋,有安了鐵條的玻璃窗。通過玻璃窗,街上的人能看見楊菊香的貨架子上擺了糖果和點心,燒紙和香擺在同樣顯眼的地方。白天裏不必進家,大家可以經由窗口跟楊菊香發生貿易往來,她從窗口遞出貨物,人家從窗口把錢給她。到了夜裏,玻璃窗的外麵鑲嚴了木板防盜,要買貨需要跟著楊菊香進屋裏。楊菊香膽大,堅定,不害怕有人會在夜裏跟她買小百貨之外的其他東西,男人不在家她也自信有能力守住,千金不賣。她以為深夜裏在一片狗咬聲中叫門的三個人也是正常的顧客,盡管有個人扛著梯子令人費解,一進門她仍然這樣問:

“買煙還是買酒?”

家慶說:“不買煙也不買酒。”

楊菊香說:“那麼買什麼?快過年了,買燒紙給祖宗啊?”

王有田簡捷地告訴她:“別羅嗦了,拿錢吧。”

楊菊香驚異地問:“拿什麼錢?”

王有田:“提留款。”

楊菊香恍然大悟了:“噢,半夜三更的,人家都睡下了,你們當幹部的又敲門又砸窗的,是來收錢哪!”

家慶的嘴角挑起一絲不知道是狡黠還是自嘲的笑,說:“對啦,這時候往被窩裏一堵,可一個也跑不掉。”他拿出賬本,撒下一張寫好的條子給楊菊香。

楊菊香接過條子一看叫起來:“三百多呀!我沒有!”

家慶嘴角含義不明的笑沒有消失,他說:“算了吧,別人說沒有錢我信,你老頭子在外麵掙錢,你還開著這麼個大商店,你說沒有錢誰信?”

楊菊香訴一下苦說:“你以為我開這個小賣部能掙多少錢哪,咱這個窮疃,什麼也賣不動。”

家慶不跟楊菊香說窮疃這樣的話題,他隻是催著:“快拿錢吧,不拿錢就搬東西啦。”

楊菊香沒好氣地說:“搬吧,反正我沒有錢!”

王有田比家慶嚴肅,他一直不露一絲笑意,他說:“別羅嗦了,快拿錢,不拿錢就掐電!”

楊菊香看著劉東,說:“噢,怪不得跟著個電工扛著梯子呢,你們可真能想出絕法子!”

電工劉東好像與收提留沒有多少關係,他進了門就像個真的顧客似的一直在瀏覽商品,他看著垛成一垛的黃裱紙問楊菊香:“燒紙多少錢一墩子?”

楊菊香說:“五塊。”

劉東感歎:“要是人民幣有這麼一墩子就好了。他娘的活人不如死人富。”

家慶有一些神往還有一些疑問:“也不知道死人那兒過年的時候收不收提留。”

楊菊香肯定地說:“保險沒有!死人那兒沒有喪盡良心的幹部!你們簡直就是地主的狗腿子,快過年了上門逼租逼債!”

家慶不再向往死人的世界麵對現實,說:“楊菊香,你別罵人哪,我們是狗腿子,誰是地主啊?”

楊菊香直言不諱告訴他:“孫天成,孫天成就是狗地主。他個當書記的在家裏睡大覺,打發主任會計出來收錢,他不是狗地主是什麼?”

王有田說:“別羅嗦了,拿不拿錢?”不等楊菊香回答,他就開始發布一道具有威脅意味的命令,不像狗腿子,像狗地主本人一樣威嚴,“劉東,掐!”

劉東遲疑不動,好像還要征求楊菊香同意似的,他看著楊菊香說:“掐吧?真掐啦?”

楊菊香恨不能砸一點什麼東西解氣,她說:“掐吧!掐吧!這個窮疃,光知道收錢,快過年了還掐電,掐了電黑乎乎的過什麼年?”她從抽屜裏拿出錢,點數著,“給你,給你們,地主的狗腿子!”

家慶接過錢來說:“楊菊香,別罵人哪!收上錢來也不是下了我們自己的腰包。”

楊菊香不信:“不下你們自己的腰包?我知道你們的工資還沒有發,收上錢去就有工資啦!你們這些當幹部的可真有功啊,領導的這個窮疃,老百姓窮死,你們還有臉拿工資……”

王有田不等楊菊香再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對家慶和劉東說:“走,不跟她羅嗦!”

狗也有叫累了的時候,在王有田一幹人走進楊菊香家裏以後,它們暫時停止了吠叫,休息了一會兒。手電筒的光柱從楊菊香的家門口射出來一投向黑乎乎的街道,它們又開咬了。短暫的休息為它們補充了體力,恢複了元氣,重新開始的吠咬充溢著丹田之氣,而且有一種不顧一切的拚命勁頭。狗似乎憤怒了,它們不明白到了年底的人為什麼不在夜裏安安靜靜地睡覺,卻要拿著一隻手電筒胡亂照射,把夜晚攬擾得不像個夜晚。

黨支部書記孫天成是這場狗吠真正的發動者。進入冬季以後,他讓村委主任王有田把嘴對到村委辦公室那隻話筒跟前,早晨講一遍話,傍晚再講一遍話。架在村子上空的大喇叭放大了王有田講話的聲音,聽上去好像不是真的,但人人都明白了他講話的內容,就是要錢。有各種名目的收費,各種名目的集資,大家隻用最流行的兩個字概括:“提留”。近年來“提留”像一種會吸血的蟲子,緊緊地叮在大家的身上,拂之不去,趕之不走。看起來它就是會計家慶的那個賬本,其實誰都明白家慶是純粹的賬房先生,地地道道的掌櫃卻是黨支部書記孫天成。孫天成站在家慶身後,不動聲色就規定了家慶賬本上的數碼,他的嘴一張一合就引發了年底深夜裏這場無與倫比的狗吠。

孫天成其實比人們想象的更加從容,他不必動用深謀遠慮,憑直感就決定了深夜上門收提留的辦法。很簡單嘛,人在深夜裏睡覺,此時上門要錢正好堵在被窩裏。兩種選擇擺在你麵前,你要是戀著熱被窩還想安安穩穩睡覺,那就趁早交出錢來;你要是不打算交錢,像對待王有田在大喇叭裏講話那樣置之不理,深夜上門的人就不走了,你要是還打算回到熱被窩裏睡覺,你得有一鋪大炕躺得下村委主任和會計。對此家慶稍有疑慮,他提出,要是有的人家就是不交錢,咱還能真的跑到他炕上睡覺?他齜牙一笑表示一點擔心:

“女人讓了,就怕男人不讓。”

孫天成不在男女問題上兜圈子,他說:“叫劉東跟著。”

家慶不明白一個電工跟著會解決什麼問題,王有田也大惑不解。

孫天成黑起臉來說:“不交錢就掐電。”

王有田一下子明白過來就說:“那得扛著梯子。”

孫天成沒有理他。

深夜的狗吠把年底攪得不像個年底的時候,孫天成的家裏一直亮著燈光,他的兒子孫勝看電視似乎聽不見街上的狗咬,其實就是人腦子咬出了狗腦子他也不在乎,電視上的狗咬比人世間真的狗咬更讓他迷戀,甘之如飴。孫天成曆經滄桑,比兒子更具有現實感,他知道羊角村的狗咬才與他息息相關。他躺在炕上,其實一點兒也沒有睡著。第一聲狗吠從村子東頭爆發起來,他清清楚楚地辨明了方向沒有出錯。此後,他一直憑狗吠推斷著王有田一幹人的行蹤,估量著他們收獲的成果。他真的一點兒也不困,眼皮子發滑,就是一心想睡覺,眼皮也不澀不緊。他索性爬起來,披衣下炕。老婆朦朦朧朧地問他:

“幹什麼?”

他說:“撒泡尿。”

老婆並沒有完全醒來,咕噥著:“才躺下就尿。”

孫天成真的走到院子裏撒了一泡尿。街上狗吠亂成了一片,他沒有聽見自己在尿桶裏擊出的咕嚕嚕的聲響,他渾身一抖打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寒噤,他才發覺已經尿完了。他走回家裏準備上炕把凍透的身子暖過來,看看兒子,說:

“還看哪?都幾點了?”

孫勝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兩眼緊緊地盯著電視。電視上此時沒有狗伶牙利齒地狂吠,隻有人和人在打鬥,穿黑衣的人口吐鮮血死去,一轉眼,此人換穿了白衣又上場了,手中拿了砍不出血來的古怪武器,像兩隻銅鈸,能在唱戲的舞台上砸出響來,看上去無論如何也不適合於拿了打仗,盡管它金光閃閃能把人的眼睛晃花……

手電筒的光柱晃動著投射到一個破敗的院子裏,一隻貓嗖地一聲從破磚亂瓦堆中竄出,孤獨淒驚地叫了一聲。手電筒光柱晃一晃竄出貓來的地方,梁杆和椽子一半埋在瓦礫堆裏,一半裸露在年底的夜空底下,荒涼的樣子令人要忍不住抽一口冷氣,家慶不由得大叫:

“三龍,三龍!”

沒有倒的正屋裏一片死一樣的沉寂。

家慶繼續大叫:“三龍,死啦?”

三龍的聲音從屋裏傳出來:“死啦!等著你來收屍呢!”

家慶說:“打開燈!”

屋子裏沒有亮燈。家慶,王有田和劉東走進去。手電筒的光柱照照牆邊。牆邊垂了電燈開關的線繩,劉東拉了一下,燈沒有亮,手電筒光柱照照吊著的燈泡,燈泡黑乎乎的蒙了灰塵。

三龍歪在炕頭上說:“早壞了八輩子了。”

家慶說:“有沒有蠟?點個蠟。”

三龍說:“點蠟更貴。”

家慶用手電筒照照外麵倒塌的廂屋,說:“房子倒了你也不管,哪像個過日子的樣兒!”

三龍說:“你給我錢吧,再給我個老婆,有錢有老婆我就過好日子了。”

家慶說:“你個懶蛋,想要錢趕大集去撿吧,大集上有的是錢……”

王有田打斷家慶的話,對三龍說:“別羅嗦了,拿錢吧!”

三龍歪在炕頭上不起來,說:“有錢我就點燈了。”

王有田說:“真的沒有?”

三龍說:“翻出一個子兒來,我把頭揪給你。”

王有田不要三龍的頭,對劉東說:“掐吧。”

三龍問:“掐什麼?”

王有田說:“掐電,村委決定,不交錢就掐電。”

三龍叫了一聲好,說:“好啊,村委英明,掐了電利索。羊角村都不交錢就好了,那就一片黑暗了。”

家慶說:“三龍你好大膽,敢反動。”

三龍說:“我就不怕你扣帽子,把我抓起來才好呢,我有吃飯的地方了。”

王有田說:“別跟他羅嗦,掐。”

劉東遲疑不動,說:“還掐呀?反正他也沒有燈泡。”

王有田果決地說:“掐。”

劉東爬上梯子。手電筒的光照裏,電線在鉗子的虎口裏掐斷。三龍歪在炕頭上,沒再叫好。從倒塌的廂房的廢墟中竄出的大貓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上了正屋的房頂。它在房頂上無聲地走動沒有引起人的注意。王有田三人走出三龍家的時候,它在房頂上又叫了一聲,沒有叫春的那種熱切和焦灼,隻有孤獨和淒涼。它還不是三龍的貓呢。

從三龍家倒塌的廂房的廢墟中竄出的貓不走胡同和街道,它從房頂和牆頭上行走,輕快如風。它跑到林芳家房頂上又叫了一聲。它叫得淒切悠長,像懷了滿腹心事。屋子裏孩子驚厥厥地哭起來。林芳把孩子緊緊地摟住,拍打著她,安撫著她:“芳芳,芳芳……”

打門聲急切地傳進來。

王寶山一下子驚起,說:“什麼?”

林芳把孩子摟緊埋怨男人:“孩子哭你聽不見,打門聲你倒聽見了。”

外麵的打門聲更急了一些。

王寶山煩惱地說:“誰他媽的這麼討厭?半夜三更的,報喪啊?”

林芳說:“出去看看吧。”

王寶山披上衣服走出去。

林芳摟著女兒,輕輕晃動著,聽著外麵的動靜。王寶山的吼叫很快從院子裏傳進來。

“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林芳聽出了家慶的聲音:“你這家夥,對付土匪呀?”

王寶山繼續吼叫:“你們還不如土匪呢!土匪是明搶,你們還打著共產黨的旗號!”

王有田的聲音有點發虛:“別羅嗦了,快拿錢吧,不拿錢就掐電。”

王寶山的聲音像石頭一樣堅硬:“誰敢掐我的電我跟他拚了!”

林芳一驚,放下孩子,不顧孩子哭叫,爬起來穿好衣服……

縣機械廠工人李春林深夜回村的時候,王寶山的妻子林芳剛剛穿好衣服要去阻止男人可能會有的魯莽舉動。等到林芳洗去臉上夜裏睡覺的痕跡跟王寶山坐下吃飯了,李春林已經騎上車子進了鎮政府大院。三河縣道口鎮政府設在一座小樓上,院子裏像所有此類機關一樣植了常綠的灌木,栽了塔鬆,冬天裏青綠得讓人覺得更加清冷。深夜裏羊角村狗吠大作時李春林回家,正好趕上了獨出新裁的收提留行動。他感到震驚而又憤怒,他一下子想到了“民不聊生”“雞犬不寧”這樣一些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詞語,他還想到電影上鬼子進村這樣的場景,不同的隻是鬼子進村的時代村裏狗少,而今狗多,因為溫飽問題已經解決,老百性顧得喂狗了。那麼,因為狗多了,人就要忍受狗的騷擾,夜不安寐嗎?李春林當然知道這一場年底深夜的狗吠是誰發動起來的,無論發動者是誰,他都不能忍受,他在縣城工作村裏不收他的提留,可是他回家看望母親的夜晚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也不能聽之任之。他到鎮裏找黨委的唐書記。人家告訴他唐書記開會去了。他問牛鎮長在不在,人家給了他肯定的答複。他走到牛鎮長辦公室門口把門敲開,牛鎮長伸出手來讓他握。牛鎮長的手在他的手裏並著四根指頭不動,他說:

“我是羊角村的,來反映個情況。”

牛鎮長用不相信的目光看著他,他的樣子不像從莊稼地走出的村民,更不像上訪的老百性,他清瘦,幹練,憂鬱中透著機警。李春林進一步解釋,試圖讓牛鎮長記起他來,他說:“我叫李春林,在縣機械廠工作,那年退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