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良看見了命運。他忍耐,他掙紮,他反抗,但始終不能擺脫它。現在一切結束了,它又在他的眼前顯現。天良從巨岩下鑽出來,挺挺地站立著。狐狸象個審判者,坐在高處凝視他。
“都是你,都是你……”天良嘀嘀地道。
天良無法解釋生活。他不知道是鄒書記,是地委,還是這隻狐狸使他落到今天的結局。“你永遠無法知道!”狐狸瞅著他,儼然是莫大叔的化身。天良似乎悟到:這一切早安排好了。在他出生的時候,在他躺在篝火旁被蚊子咬的時候,在他知道反骨的故事的時候,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已經安排好了。整個生活就是一個圈套。
憤憤不平。他仿佛遭到了暗算。他憎恨這隻狐狸。天良以經過訓練的動作,出其不意地舉起槍,迅速射擊!
狐狸輕捷地一跳,無聲無息地落在草叢裏。天良撲過去,它又向前一竄。天良看準它的身影,再開一槍!狐狸輕盈地跑起來,草棵子發出細碎的套牢聲。忽然,它轉回腦袋,朝天良媚媚地一笑。天良怔住了:那分明是流翠!天良奮力追去。狐狸與他嬉戲,靈巧的腰肢左一扭,右一扭,漂亮的尾巴挽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圓圈,間或又露出那張使人心神蕩漾的笑臉……
天良多麼渴望摟住她啊!可是她格格地笑著,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時而停下來挑逗他,時而又隱沒在草叢裏。天良追啊追啊,總也追不上。她那雙輕巧的小腳踩過的地方,開出一叢叢映山紅。她來來回回地跑,春天降臨了,漫山遍野綠草茵茵,紅花絢爛……
驀地,一切消失!那隻狐狸地遁似的藏得無影無蹤。天良站立在山寨的廢縫裏,四下一片風聲。大塊大塊的黑石伏在荒草中,好象一群牛。黑石上長著那種死人眼睛似的石頭花,蒼白中透出青色,黴菌一般緊緊貼著石頭。斷牆鬼鬼祟祟地從灌木叢裏露出一截,仿佛妖怪藏不住它的尾巴。帶刺的藤蔓歪歪扭扭地亂爬,見到什麼抓什麼,死糾活纏不肯鬆開。酸棗裸子頂著一粒粒豔紅的果實,暗中卻挺起尖硬的長針,隨時預備刺人一下。
天良翻起了白眼球。他看太陽,眼珠隱藏在眼皮下,看見的隻是一片暗紅。濃厚、稠黏的暗紅,象一攤淤積多年的血。血中有帶絲的黑點遊動,那是血的精魂。許多世代的血才凝結出一點精魂。天良再也看不見太陽了,他眼睛溶化在那攤暗紅色的淤血中……
全公社的武裝民兵集合起來。鄒書記還在不斷搖電話,往縣武裝部,往公安局,往當地駐軍,到處討救兵。他的手一直在顫抖,額上的汗珠怎麼也徐不幹淨。他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早就感到有危險,這種危險不象政治舞台上的周旋,不象一般群眾的憤懣,而是直接的。致命的危險!那個從石頭底下倔強昂起的腦袋,那雙略微翻白的眼睛,常常浮現在鄒書記腦海裏。他不怕大青山公社任何一股政治勢力,但是他怕脫離軌道的人。果然沒看錯。
“現在,剿匪!”鄒書記強作鎮靜地下了命令。
幾百個民兵浩浩蕩蕩地開進大青山。本來,鄒書記可以不要親自出馬的,但是他怕天良又偷偷摸摸地轉回來,找他算帳。另外,他心底深處隱藏著一種仇恨,一種嗜血的渴望。天良的行為破壞了他的精神支柱,因而他害怕中夾著狂怒!他讓幾個棒小夥圍在他身邊,自己佩著一把手槍。走了一陣,他將手槍和一個民兵換了一支半自動步槍。再走一陣,他又把半自動步槍換成衝鋒槍。
“剿匪!”他簡短有力地鼓舞民兵。
進了大青山,民兵分散成許多小隊,逐個山頭逐條溝壑地搜查。漫山遍野是人,無數雙大腳踩在幹枯的落葉上,一叢叢蒿子被踩倒,一片片灌木被砍開。鬆林裏響起“叭叭”的樹枝折斷聲,不時有石頭骨碌碌地滾下山坡。鄒書記看著這場麵很滿意,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力量,自信心也漸漸恢複了。
晌午,霧散盡,太陽也從白蒙蒙的雲層中掙脫出來。秋天又顯露出它颯爽明朗的原貌:楓樹,黃櫨,馬尾鬆;紅一片,黃一片,青一片。灌木雜草呈褐色,厚厚地覆蓋在地麵上。山溝裏兩行一抱粗的柿樹,枝頭掛著黃橙橙的柿子,醒目而誘人。遠山灰蒙蒙的,仿佛凝固在天幕上的青黛。幹燥的秋風猶如一把刷子,將坡坡嶺嶺刷得更加絢爛多彩……
“報告,北坡大青石下發現一包餅子!”
鄒書記從民兵手裏接過毛巾,細細地看了一會兒,吩咐道:“仔細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