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傳統是黑格爾式的思想傳統,這就是“純思辨理論敘事”。
黑格爾式的思想傳統是什麼?這就是純思辨的思維方式。就哲學體係的龐大而言,黑格爾是哲學史上至今沒有人能夠替代的哲學家。有位西方思想家說過,他讀黑格爾著作的時候感到渾身發顫。為什麼?在我看來,這是因為,在黑格爾哲學的宏大場景中,隻有純概念的運動,隻有“絕對精神”的力量,而沒有“人”的席位,或者說,“人”始終處在“絕對理性”的陰影之中!作為一個龐大的敘述體係,黑格爾哲學注重思維的同一性,描述了整個世界的運動、變化、發展,但惟獨沒給人一個切實的位置。黑格爾聽見了盧梭對自由平等的呐喊,感到了康德對善良意誌的求助,看到了法國大革命這一人類曆史上的“壯麗日出”,他為法國大革命而激動、歡呼、惋惜、憤怒!可問題在於,在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之後,由他任意塑造的“絕對精神”已在人間永駐,而人本身卻成了“絕對精神”自我實現的工具。這就是人在黑格爾哲學體係中的位置。
從形式上看,黑格爾似乎肯定了人的能動性。黑格爾是這麼說的,假若沒有人的熱情,假若沒有人的活動,世界上任何偉大的事業都不可能成功。你看他對人還是比較推崇吧?可是他說“但是……”——事情往往就壞在這個“但是”上。“但是,人不過是絕對理性自我實現的工具”,最多是“活的工具”,“絕對精神”才是整個世界的本原。傳統觀念認為,唯心史觀都是英雄史觀。那不一定,黑格爾就不是。大家知道,拿破侖是黑格爾那個時代人們心目中的英雄,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樂》本來就是獻給拿破侖的。拿破侖稱帝以後,貝多芬把“獻給拿破侖”這個副標題刪掉了。然而,在黑格爾看來,拿破侖也不過是“騎在馬背上的絕對精神”。用句時髦的話來說,就是在黑格爾的思辨哲學中存在著一個“人學”空場,那是純思辨,一切都在絕對理性和純概念的運動之中。在黑格爾那裏,理性成了一種新的迷信,高高地聳立在祭壇上讓人們頂禮膜拜。
這是元敘事的第一個思想傳統,它注重的是思想的同一性、價值的整體性。
第二個傳統是法國大革命所代表的思想傳統,這就是“自由解放敘事”。
這個思想傳統最大的特征就是強調人的自由和解放。法國啟蒙哲學非常關注人。法國啟蒙哲學就是以倡導人開始它的哲學曆程的。在法國啟蒙哲學中,隻有一個大寫的字,那就是“人”。拉美特利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命題,即人是機器。笛卡兒提出動物是機器,拉美特利把它往前推了一步,說人也是機器。拉美特利激起了新康德主義者的異常憤怒,他們指責拉美特利,說他是所有唯物主義者中最惡劣的一個。
拉美特利的觀點的確有它的局限性。他把人從宗教神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了,可又把人變成了物質的一種表現形態,人的存在、人的主體性被消解了。可是,新康德主義者沒有看到拉美利特“人是機器”的背後隱藏的深層含義。什麼深層含義?這就是其批判鋒芒直指封建製度、宗教神學,因為整個封建製度、宗教神學信奉的是禁欲主義。拉美利特的“人是機器”指出了人首先是自然的人,也就是說人的一切要求、一切特征、一切權利都是天賦的,都是不可剝奪的。簡單地說,就是“天賦人權”。新康德主義者沒有看到“人是機器”這個命題背後深藏的反封建、反宗教神學的意義。
法國啟蒙哲學的風格是明快潑辣,德國古典哲學的特征是艱澀隱晦。我們不能把這一特征僅僅歸結為法國哲學家和德國哲學家個人的個性,而要看到這一表述特征背後的階級特征。具體地說,法國啟蒙哲學追求的是人的自由、解放,代表的是法國資產階級,而法國資產階級非常強大,法國大革命可以說是波瀾壯闊、驚心動魄。法國資產階級是用槍和炮攻占巴士底獄,把國王送上斷頭台,推翻封建製度,從而建立共和國的。德國資產階級則非常軟弱,他們是手捧著書本,用自己的腦袋撞擊封建製度的,形象地說,是跪著造反。跪著造反,說話不可能明快潑辣。法國的大革命所代表的思想傳統帶有鮮明的追求人的自由、解放的特征。
相比較而言,黑格爾式的思想傳統注重同一性、注重整體性,而法國大革命所代表的思想傳統注重的是人文獨立和人的解放。本來,二者都應該能夠追求真理,為正義辯護。可是,想的和做的,想得到的和能得到的不是一回事。換言之,本來,黑格爾式的思想傳統和法國大革命所代表的思想傳統聯合起來可以追求真理,並為建立社會正義、公平而辯護,結果始料不及,想得到的和真正得到的卻正好相反,而且構成了一個“絕妙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