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溫潤如玉的白牡丹

荀慧生

楔子

穀莊村迎來了少有的大豐收,男女老少臉上洋溢著喜悅,不知是哪家財主搭了台,請來戲班。全村老少樂樂嗬嗬,剛過了晌午,便都圍聚在土戲台旁候著,小小的荀才跟哥哥荀倉也皮猴一般爬到了麥秸垛上,使勁地巴望著。

隨著胡琴一聲聲,隻見頭戴鳳釵的王寶釧上了台,雖說鄉紳請的不是數一數二的戲班子,在扮相服飾上少了些精致,但在唱腔兒上卻不差絲毫:“金牌調來銀牌宣,王相府來了我王氏寶釧。九龍口用目看,天爺爺!觀隻見平郎丈夫頭戴王帽,身穿蟒袍,腰係玉帶,足蹬朝靴,端端正正,正正端端,打坐在金鑾。這才是蒼天爺爺睜開龍眼,再不去武家坡前去把菜來剜。大搖大擺上金殿,參王的駕來問王安。”

跟著台上伶人一招一式,聽著那一聲聲的腔調,荀才入了迷,心下豔慕萬分,坐在他身旁荀倉,也看得是津津有味。小哥倆兒被台上男旦的表演深深吸引了,這場大戲從晌午唱到了晚上,直到戲台上的戲子都謝了幕,小哥倆兒才從麥秸垛上跳下來,臉上滿是意猶未盡的神色。

繁星綴,戲幕落,衣薄衫。夜色中,月影下,小小兒郎戀戲台,你一聲王寶釧,我一句薛平貴,如隔簾望月,竟有幾分相似。轉首的瞬間,遺忘的布衣少年,入了戲,便是千盞的醉意。卷裏卷外,刻下字字銘心,清秀兒郎,顯出幾分癡迷。時如飛梭,年過一年,漫天無雨,大旱之季。

經曆了一年的豐收,遭遇了罕見的大旱,伴隨這場大旱,是華北平原的連連戰火。破產的農民,背離了幹裂的土地,逃往城裏求生。此時的土戲台成了孩子們戲耍的場所,隻見荀才頭上插著秫秸杆,像模像樣地學著去年聽過的《大登殿》,土戲台下是村裏無憂無慮的孩子,拍手叫好。

這樣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為了繼續生存,父母帶著荀才和荀倉離開了居住多年的穀莊村,踏上了逃荒討飯的路。一路上,受盡了委屈,看盡了眾人的白眼,小小的荀才在這樣的屈辱和漠視中,過著顛沛流離的討飯生活。久了,荀才逐漸忘了當年土戲台上的戲子,能不能討一頓熱乎飯比那一唱腔的梆子戲更現實。

一路逃荒,一家人總算是逃到了天津衛。在這個繁華的城市裏,卻沒有他們立足之地、安席之處。他們能做的,還是沿街擦巷的討飯,他們在路過戲園子時,聽到裏麵一聲聲喝好,隱約看到伶人戲台上的耀眼奪目,一度匿在荀才心中,那份對戲台的向往,又慢慢地複蘇。

沒有日期的立約關書

當楓葉緩緩拂過,最後一片枯葉落下,冬天便來了。寒風瑟瑟中,看著雪花輕輕飄落,落在荀才手心中,融化成晶瑩剔透的水珠,像是一滴眼淚,慢慢從指尖滑過。荀才跟著父母住在矮房子裏,沒有爐火,沒有鬆軟的被褥,隨著冬日漸漸變得潮冷的被子下,是小小的荀才和荀倉。

冷風舞清雪,幽夢唱月影,一宿未眠,隻因那雪如繁花片片落下。冷,兩眉間,盡染了愁;寒,唇齒間,呼出霧氣暖了雪。矮小的棚屋裏,是一家人的心酸。思緒萬千,又想到當年的梆子戲,如此溫暖,窗外風聲入窗裏,屋外寒氣侵屋內,他卻記起當年,土戲台上的一句:“金牌調來銀牌宣,王相府來了我王氏寶釧。”

任風吹,看雪落,皎月影下,是否能夠繼續曾經的夢。童齔小兒夢戲台,癡心未改,可惜,幾度徘徊,走不出這冷暖的世間。日子越熬越難熬,很快,荀家夫婦就有些撐不下去了,為了能夠讓兒子們和自己都能有口飯吃,兩口子一咬牙,狠著心將小哥倆賣給了小桃紅梆子戲班。

那一天,孩子們吃上了許久沒有吃過的白麵饃饃和肉菜,大口嚼著熱噴噴的饃饃,吃著香噴噴的肉菜。看著孩子們高興的模樣,荀家夫婦心痛難抑,五十塊大洋是賣子的錢。荀才和他的哥哥,吃完這頓飯,便不再是荀家的好兒郎,而是入了下九流的梨園,踏上戲子的轍。

從此一見似路人,自己的骨肉是送到戲班為奴為仆,心裏哪能好受。但是想想,雖說入了戲班要受些苦頭,卻也能學個一技之長;雖說入了戲班就是入大獄,但卻不用再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苦日子。

過往匆匆,時光梭梭,回眸,曾經往事如風。一別,卻是曲終人散,傾聽,隻不過短短低泣。低眉,回首,一頓飯香,七年愁。未必是隔簾春夢,卻是入冬的幽夢,昔日過愁傷,今日獨悲戚。落了夕陽見紅霞,落了白雪成一樹,從此骨肉別離無所見,一堵牆外兩人生。

那一天,雪下個不停,外麵的天陰沉得讓人壓抑,荀母收拾了幾件幹淨衣物,荀父待倚著門沿兒,呆在雪裏,麵色沉重。荀才和哥哥知道父母將自己賣給了唱梆子戲的戲班,除卻對父母的依依不舍之外,心底怕是也有半絲雀躍。

入了戲班子,便是學戲,也許有朝一日,自己也真的能夠帶上金釵,穿上斑斕的戲服在台上唱那麼一出《大登殿》。路上,或許父親並沒有任何話語,小哥倆隨著父親踩下的腳印一步步地跟著,一直跟到了小桃紅的戲班。

小桃紅年近五十,看起來並不是個純善厚德之人,隻見他對哥倆兒

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滿意地點點頭。荀父大抵在走前也有過叮囑,出了

門,他們就不再是父子,而是擦肩而過的陌路。荀才看著父親孤獨的背影離開,心中不禁萬般悲涼,還好,有哥哥荀倉在身旁,從此,兄弟倆相依為命。

時光如水,靜靜流淌,一覺醒來,好夢不再。在這條不滿荊棘的學藝路上,總有些人熬不過去,總有些人兜轉著迷失了自己。

開始的時候,小哥倆應該是抱著刻苦學藝,盼著有那麼一天能夠唱出個名堂的希望相互勉勵,相互支撐著,雖說步步艱難,卻因為彼此,在隆冬臘月裏,感受到絲絲春天的溫暖。

卻不料,當春天降臨,萬物複蘇,遍地春意的時候,荀才失去了一同戰鬥的荀倉。來不及跟弟弟說一聲“再見”,荀倉逃離了小桃紅戲班,從牆裏爬出了牆外。從此,他便被歲月的洪荒卷走,再也沒有出現在荀才的人生之中。荀倉的倉皇而逃,卻是為荀才悲劇的七年大獄生涯寫下了重重一筆。

關於荀倉的逃,並未像影視作品中所演繹,荀倉是受了小桃紅的淩辱之後逃走,並且這一逃就是杳無音信,有生之年再無瓜葛。實際上,因為荀倉不堪忍受整日的打罵,也受不了平日裏練功的艱辛,所以選擇連夜出逃。

荀倉本性應該是好吃懶做,所以學戲對他來說苦不堪言,或許他剛逃出去的時候為了避風聲,曾一度地遊蕩在街頭巷底。但是,當荀才因為他的出逃,而被迫賣給龐啟發當了家奴的時候,他已悄悄潛回父母身邊;當荀才在龐家受著七年大獄之苦時,他卻已經在父母膝下享受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幾場雷雨,幾樹垂柳,天津城已是雨色迷離,街巷泥濘路上總有

著一串串腳印。在不經意間,卻能看到誰家石階下密布著一層膩膩的青

苔。這個季節,很多人都打聽著關於雨後荷開的消息,而他卻隻能盼著能有哥哥的半響音訊。黃昏,浮動著的濕氣裏,湧著些淡淡的香,不知道,伺候他將命從何處,不知道,過了今夜,明日他將置身何地。

荀才因為荀倉的出逃,不僅挨了小桃紅一頓毒打,而且被人拎著就送回了荀家。小桃紅在這件事上不依不饒,要荀父把當時五十塊大洋還與他,隻是,過了年關過個冬,五十塊大洋早早的用了生計,一時之間根本拿不出這麼多錢。

荀倉此時或許也在家門口流浪,或許已經被荀家夫婦藏匿在家中,當他看到父母為難,看到弟弟受盡毒打時,竟無半點悔意,著實讓人大感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小桃紅的五十塊大洋是不得不給的,然而荀倉既然逃出來,就斷不能再送回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賣了荀才。

寫到這裏,滿心悲涼,為荀才有這麼一個懦弱的哥哥感到悲哀。猶記得,當年看過的一部影片,片中不堪忍受打罵的程蝶衣和小癩子出逃,當兩人走在繁華都市中,始終心難安。最終,為了不讓師兄弟們替自己受罰而冒死回了戲班。雖然,程蝶衣免不了一頓毒打,小癩子匆匆吞咽了糖葫蘆,草草了去性命,但他卻不是懦弱。

一生幾年,寥寥而去,琵琶悲曲,如風逝去。終不是個懦弱的孩子,隻是,那片曾經夢想的天,離得太遠,遠到,看不見盡頭,望不穿雲層。一笑了去,好在沒有誤了自己的兄弟,隻當是,飛絮一季,煙花一瞬。蝶衣扛住了毒打,繼續數著手指熬日子,小癩子雖是一尺白布斷了餘生,卻不得不說,當從繁華集市回來的那一刻,便是錚錚的堅強,是鐵骨的善良。

然而,荀倉卻是徹頭徹尾的懦弱,當他丟下幼年的弟弟,不帶半

點猶豫地逃出了戲班子,就已經顯示了他的自私和懦弱。這樣的哥哥

當真讓人傷透了心,但是,荀才成名後,卻對當年拋棄他的哥哥毫無半句怨言。

再後來,荀才唱出了名堂,成了梨園界的角兒。然而,他所賺的辛苦錢,不僅用來贍養父母,還要供遊手好閑,又染了一身壞習氣的哥哥揮霍。當荀才四處奔波,隨班搭台唱戲時,他的哥哥卻整日無所事事過著悠閑的日子。這時候的荀倉不去想荀家走到這一步,荀才礪盡了多少磨難,而是終日沉溺在浪蕩的生活中。

當然,那些都是荀才成名之後的事兒。眼跟前兒,荀倉不知道躲到了哪裏,荀才卻要麵臨著再次被買賣的命運。

春色滿園,一場場遠去的往事被春水染盡,春風吹,拂過荀才臉頰,卻如柳鞭劃痕,陣陣疼痛。鉛華淡去,明鏡空晴,讓人心中多少有了些悲傷。童齔少兒,能經曆幾番人生,不過是匆匆聚聚,不過是在斥罵聲中含淚遠望。

總歸是天無絕人之路,當荀家夫婦心灰意冷,決意一命抵一命的時候,眉目清秀的荀才被龐啟發一眼瞅上。

龐啟發藝名龐豔紅,在當時是有名的“戲包袱”,是唱河北梆子花旦的名角兒。但龐啟發心城府深,脾氣差得很,稍有不如意便對學徒肆意打罵,且行事苛刻,人送綽號“龐扒皮”。尚有些門路生計的人家,絕不會將自己的孩子賣給龐家當家奴。

隻是,當時肯出一口氣出五十塊大洋買下荀才的,也隻有龐啟發了。荀父心知這是將荀才扔進火坑,但為了還小桃紅的債,荀父還是簽了立約關書。所謂立約關書不過就是一紙賣身契,簽下關書,荀才是生是死從此與父母無關。

每個人在世上,都不過是旁人眼中匆匆的過客,一些邂逅,轉身

忘記;一些擦肩,必然回首;一些緣分,注定扛不住世間冷暖,消散了去。不過,幾年的親情卻被幾十塊錢大洋打得支離破碎,想來也實在悲戚。

龐啟發豈是善輩,立的關書條條苛刻,字字見血。荀才學藝期間,所有的衣食由師父供給,若荀才不尊約束,師父管教打死勿論;倘外出被車馬碾撞不許家屬過問;倘若吃不下苦,受不下罪,荀才投河溺井自尋了短見,概與師父無關。並且還規定,荀才在學徒期間不準贖身,更不準家人過問,如果背師私逃,必須賠賞七年損失。

荀父含著眼淚按了手印,隻是當時荀家急切,並沒有認真地讀讀這一紙契約。或許,待到龐啟發將五十塊大洋交給荀父時,荀父也不知道,剛才自己“畫押”按了手印的關書,是一份沒有日期的立約關書。

津門唱響了白牡丹

“龐扒皮”果然不負其名,一開始就挖了個大大的陷阱給荀才父子,沒有日期,便是隨時都是開始。荀才入了龐家,就像是上了發條的表盤,不停地轉。做了私房徒弟是全無自由的,從早到晚除了練功就是給師父家裏做雜務。

親人別離,黃泉碧落,從今分兩地。今生相伴,來世再惜,都不過是話一時,心一悸,誰不知,這入了師父的門第,便如踏上了奈何橋,再無返還之路。天涯間,念故裏,遙想當年,心間悲戚。

春過夏末,秋去冬來,這一年四季,淪為家奴的荀才,吃盡苦頭,但他仍以巨大的耐力與毅力堅持每天練功。春天夾著塵沙的大風,擋不住他早功晚練;夏天穿棉襖汗流浹背,卻依舊紮著穩實的馬步;秋天的風帶著涼意,院子落了一地的枯葉,紛亂秋風中他點著香火頭練轉眼珠;冬天寒風徹骨,他穿單衣渾身瑟瑟不止,卻還要頭頂大碗,足履冰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苦功練出了硬本領,唱、念、做、打無一不精。

這夜,無雪不晴,抬頭望月,不見悲喜,與月對望,寒風擦過臉頰,凍了滿是淚痕的臉。枯柳展不出一份身姿,玉簫吹不出一曲思念,雪映著月,月影照雪,白茫茫的一片,讓人愁了傷。他獨自月下,單衣,清秀眉目間滿是淒涼。

念家了,思了雙親,又何妨,還不是打掃了庭院,待到明日練早功。說起來,荀才也是出息,當真能受得了其中的苦。學花旦也要踩“蹺”,踩蹺這功夫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長年累月練出來的。台上要有六分本事,台下就得練出十二分來,要成好角紅角,就得有十二分本事。

龐啟發雖說人品不行,但在教授學生方麵,卻是傾其所囊。為了讓荀才練習踩蹺,他在給荀才綁上“蹺”後,便點上一隻香,叫荀慧生靠牆而站。剛剛學踩蹺的荀才堅持到一半香時,便無法支撐。看他要有下來歇息的意思,龐啟發走過去,二話不說就是“啪啪”幾個耳光。荀才含著淚,忍著痛,繼續站著熬過一炷香。

荀才心知師父脾性,也知道師父這般嚴厲是為自己好,便下了橫心將這踩蹺練好。清晨,滿空繁星還沒退去,龐啟發就早早起,提著燈籠準備叫三個兒子起床練早功。當他走到院子裏時,看到小小的荀才已經在練“蹺”功,一炷即將燃盡的香散去了餘味。龐啟發突然怔在原地,被孩子的誌氣所感動,也看到荀才的潛質。

真正的平靜,不是有意避開街巷的喧囂,而是在心中有一份修籬種菊念想。如流往事,似濤聲依舊,在每個人的心中若潮汐潮落,但隻要消除執念,便可享受安然寂靜。隻望,在紛呈世相中不會迷失荒頸,可

端坐磐石,醉落花前。

經過一年的苦練,荀才的基本功已經得到了龐啟發的認可,所以,在荀才八歲那年春天,他終於有了一次登台的機會。

那一天,龐啟發帶著荀才到天津韋陀廟,首次讓他登台,演出的戲目是梆子戲《忠孝牌》。鑼鼓響,開戲了,小小的荀才站在台後,往台前一看,人山人海,他哪裏見過這番場麵,所以表現得十分緊張。竟然一時忘了隨著鑼鼓踩點,這時候,龐啟發在一旁提醒他,荀才木訥地轉過頭,一臉怯意地看著師父。